“对不起了。”那公主的温和的声音在我耳边轻轻飘过,清脆的一声,剑划破了什么,又随手落了地。 “妖怪!”那一声石破天惊,染着血污的绷带散落在地,参杂着抑扬顿挫的嘈杂,人潮一步步后退,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不知是谁被推倒在地,孩子的哭闹声,粗汉的咒骂声,妇人的尖叫声。 好吵啊,能不能别再吵了。 “神官您救救我们吧,救救我们吧。” “你看我家孩子还那么小——” “神庇佑我们啊,我不想死啊!“ —— “妖怪!杀了她啊,妖怪,谁?快去杀了她啊!” “妖怪!快逃啊!” —— 我不是,我,刺眼的光线逼得我无处容身,我踉跄着胡乱走了两步,不知是想堵住耳朵还是先蒙住眼睛,猝不及防,腥甜上涌,我咬咬牙,又吞了下去。 怎么这么狼狈啊,怎能这么狼狈啊。 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眼前的景模糊一片,我趴在地上摸,勉强摸到了那张掉落的面具。 快,快戴上,戴上我就能躲在面具后面,他们就不知道我是怪物。 我,我不是怪物啊,我,我曾经站在墙头,我曾经用我的血肉守护过你们,用我仅有的寿命去换南军不应该遭遇的灾祸,所以,所以你们才能活着啊。 正是因为,因为我身上的诅咒,你们才能活着啊,你们,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要我死? 我狼狈地逃窜,用尽平生的气力,像只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 终于安静了下来,剩下花丛窸窸窣窣的,风落过的声音。 能躲多久呢? 我筋疲力尽,那面具松松地挂在脖子上,我闻到了那血猩,花香,糅合在一起。 还差点什么呢? 是了,我拖着残破的躯体,慢慢挪到小木屋,找到了藏了很久的火石。 我已经想好了,如果哪一天我撑不下去了,我就在这里死。 我很喜欢这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但是就是很喜欢。 我靠在一株果树上,开始耐心地打火石,一下又一下,累了就歇一歇,再一下一下,直到有那么丝火光燃烧起来。 我同我自己说,你看,我也很努力地活过一回了,但是没办法。 死在火里,应该就不会再冷了。 噼里啪啦的,烧起来了,好热闹。 “阿昱啊。”我叹了口气,“你这么恨我吗?” 脚步声慢慢靠近,停住了,他蹲了下来,端详着我,只可惜我的眼睛像蒙了一层又一层的纱,无论怎么努力,都看不清他的模样。 我仍这么四脚朝天地躺着,我努力想动动,却连抬抬胳膊摸摸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努力地想挤出个微笑,努力地想他第一次遇见我的时候,我给他的那个微笑,笑着笑着,我又不想笑了,我现在的模样,怕是再努力笑,也好看不了哪里去。 “你看,还是你最了解我,知道刀子要怎么扎,才会最痛。” 冰冷的手指在我脸上画了一圈,似留恋,似缠绵,“我改变主意了。”那人说,“幼时那种种,算不了什么,不过是,你救了我一命,我还了你一命罢了。” “而今你所谓的赎罪,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也不甚在乎。” “如今你落得如今田地,不过是,你碍了某些人的路。” 我缓缓闭上眼睛,“阿昱,石头会流泪吗?” 他一怔。 “你知道吗,我不过是那沈神官,用那块镇国宝玉镇压的邪灵中的一个游魂,装到个死胎中生成的怪物,说白了就是个石头生的,你说得再多,我受的伤痛再多,你也别想见到我的眼泪,一滴也别想!” 睁开眼,仍是漆黑一片,见不到什么黄泉鬼差。 嗡嗡地什么声音在响,“押去南边禁地!” “神官府那边?” “什么神官府!谁还会认这么个丑不拉几的妖怪是神官,不急着撇清关系啊?” “这样的妖怪本就该千刀万剐的,还美名说什么那次解南蛮围城施禁术的反噬,我看她就是南蛮那的细作,还害得公主要白白受一顿鞭笞!” “这么一场大火都烧不死她,还真是邪门啊。” 我使劲翻了个身,躲到了牢里离他们远些的地方,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牢门的锁链撞在了一起,咿呀一声,什么人在靠近。 我慢慢地坐起来,将我涣散的精神集中起来,终于大概看清了,是个妇人。 偷偷摸摸地带着个黑色头纱,显然并不像让人知道她在这。 “皇后娘娘,有何贵干?”我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怎么,是想来参观一下我这个妖怪生的怎么如此奇特么?我没空,请回吧。” “是我对不住你,”皇后娘娘说了句,“但是代弋她不是故意的,她——” “我晓得。”真是麻烦,怎么连死前都不给我安静下,“不过是那皇帝想敲打敲打神官府,只是没想到敲过了,敲破了。” “得了得了,不过是我倒霉。” 皇后倾身向前,试探着摸了摸我脸上那狰狞的龟裂的伤口,已经结了血痂,只可惜又沾了尘土火屑,亏得我的好名声,还给我安排了件向阳的牢房,怕是到死这浑身伤疤,都好不了了。 我下意识地躲开了。 皇后缩回了手,“的确,是我对不住你,当年,将你生下来时,我就应该将你杀了。” “现在也不迟。”我冷冷地补了句。 “当年我怀双生胎,皇上登基数年,政兴人和,上有只手遮天的父亲,下有足以稳固我根基的皇子,这样的尊荣,怕是天下女子所梦寐以求的。” “可是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共患难易,共富贵?哼,当年,被父亲送过去共患难的,根本不是我,皇上还真是同父亲一样的狠,糟糠之妻啊,说弃就弃。” “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报应始终会来的。”她苦笑,“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的吃食中,还是混了不干净的东西,那女子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好母亲,本就是南蛮制毒的好手,发现时,早已无补于事。” “无奈,我同那前国师做了个交易,我设计让他如愿以偿娶到那个被皇上伤得心灰意冷的人,他来保住我的孩子。” “只是没想到,那起死回生的禁术,让代弋一旦流血就血流不止,也让你,变成,现在的样子。”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我差点听不到丝毫背后压抑着的痛楚。 “你一出声,就不会哭,所有,所有直接碰到你的人都死了,死相诡异。” “我不知所措,只能,只能封锁消息,舍不得杀,又,又害怕谁无意中捡到了,害了那家人,又怕人发现,只得连夜,让身边的老仆将你扔到了南边的禁地。” “那年的雪,很大。”她叹了口气,又狠狠吸了几口气,忍住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你,可能会很冷,很饿,南边的禁地,人烟稀少,没有人会听到。” “我也不知道,再见到你,听你叫我母亲,心中是惊喜多,还是恐惧多。不过我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说服自己从你身边离开。” 我默默地往后缩,砰的一声撞到墙上。 “谢谢。”我道了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可以走了。” “不,不,我求求你,救救代弋,她受了鞭笞,伤口一直好不了。神官府的人一直避而不见,她,她会死的。她是你妹妹!对不起你的是我,我求求你,救救她!” “那你能让我怎样?” “你不是煞星吗,你不是神官吗,你不是死不了吗?她从小就养在宫里,又身娇体弱——你不是从那里回来了了吗,那样的地方你都死不了,不如,不如——” 我沉默良久,道,“我要我的衣服,还要干净的布条包扎伤口,还有我的面具。”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躺在床上的人面色苍白,显然失血过多,“我不过是妒忌,你这样的人,明明被抛弃,明明是个见不得光的怪物,凭什么能遇到齐昱这么完美的人,又凭什么,糟蹋他。” “你这样的人,竟然还同我是一样的血脉,真真是可笑。怪物就是怪物,你以为,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就非得人人都拥戴你敬爱你了吗,这又能改变什么呢?你还不是要躲在黑暗中苟延残喘?” “你喜欢狐狸是吧。” “你说什么?” 我慢慢地绕着她的床转了一圈,“你知不知道,我之所以没死,多亏了沈逸的父亲,若不是他设的局,你不至于受点小伤就生死攸关,我也不至于——哼。”我冷笑一声,“若不是我的血,如今像见不得光的过街老鼠般逃窜的,就不是我,而是沈逸!” “你知道那种割到魂魄里的痛么,就算我同你交换了躯体,那些痕,都会原封不动地转到新的躯体上。”“ “你胡说!沈伯伯不是这样的人!” “不过这也没有关系了。”我轻轻地拂过她那鞭伤,听她疼得一声声抽气。“你想活着,还想呆在沈逸身边,不是么?” “我可以帮你做到,不过,同样的,我也要你付出些代价。” “事成之后,你将变成我,呆在沈逸身边,而我就变成你,或许会耗尽寿命而死,或许会流血过多而死,或许会死在流放的南方禁地上,谁知道呢,不过不会再碍你的事了。” “也不会碍许多人的事了。” “而后,我想借你的身份,去见一个人。” 我一步一步,坚毅地走出公主府。 “拿回来了,”我喃喃自语道,“拿回来了。” 正端着药的皇后吓得脸色青白,“梓姝,不,皇儿你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谁,是谁伤了你。” “无妨,”我望着手中那刻着“姝”字的匕首,如舍重负,“我谁都不欠,谁都不欠了。” “你走吧,去照顾代弋。”我说,“这躯体的伤口暂时被我用内力封住了,我一时半会死不了的。至少,在去禁地前,我都不会死的。” 见着皇后欲言又止,我又说,“你不用担心,我们是双生胎,这样的禁术的反噬会轻很多。” 阳光,我渴慕的光,即使只是晚霞,那也是多么的灿烂辉煌! 我第一次,对光明那么坦坦荡荡,无所畏惧,我第一次,第一次! 我飞快地狂奔着,奔过北城每一条街道,欣喜若狂,喜极而泣,像疯子一样横扫黄昏洒遍的每条大街,直到累瘫在山顶太阳落下的地方。 明天太阳还会起来的,我想,在我去禁地前的每一天早上,我都能看到升起来的太阳。 我忍不住捂住脸,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