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他身边靠了靠,指腹抵在他的太阳穴,徐慢地揉了起来。
灯光倒映在深深的眼底,泛起一抹异样的璀璨,他不禁唤着:
“步遥……”
我没有说话。手上的力道不偏不倚,刚好能缓和他中风迹象的头痛。君帝语声沉中带痛,是我身为滕摇的时候未曾听过的深情之语。
“我该如何弥补你。”
我心道,难道这几日他对我露出些许的亲近,是知道我是步遥了?可如果单纯想弥补我什么,完全没必要七拐八拐的。
难道……君帝之所以这么说,只是想借机试探我?
我藏了情绪,顺着嫁娘的身份道:“谁是步遥?”
君帝有些清醒,抬眼看我,温柔转冷的眸光映着屋内没有罩起来的灯光,有几分遥远:“你不必知道。”
我垂着眼眸,静静看着手中深紫锦衣的华纹:“那你同我说什么步遥的。”
他就这般一动不动的盯着我:“我想看你记不记得亏欠之人。”他顿了顿,冷笑道:“你装得也很不错。”
我一个嗝噎在喉咙。
天杀的,他能不能别来我眼前晃悠,免得我胎气不顺。
与此同时,门外太监来报:“陛下,瞳妃娘娘她、她又发病了!”
君帝二话不说地抬脚便走,跟着报信的太监出了门。
我目送他挑灯走远,长舒了一口气:可别来了。
日子过得飞快,临近产期,尽管我一直小心翼翼的,但还是出了纰漏。没想到,嫁娘的这幅身躯会对花粉过敏。
且打喷嚏打个不停。
君帝找来面纱,给我遮得严严实实的,我对着镜子照啊照,面纱下的嘴角一弯,差点哭出声来。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串了的章鱼小丸子,挺着个大肚子看不出身形,尤其戴上面纱后,连美貌都被遮掩了,还谈什么好看不好看的。我哭诉了半晌,君帝很满意的点头:“不错。”
不错个什么劲儿啊。我怒道:“呼吸都不畅通了,要不你来试试。”
哪知君帝试试就试试,戴上面纱露出狭长的凤目:“朕觉得相当不错了。你既花粉过敏,就别挑剔了。”
大约是离临盆的日期越近,我心越忐忑,坐在暮霞宫手脚发寒。君尽瞳说如果我愿意,可以去朝霞宫住下。反正那里还空着。
我本该千恩万谢地搬过去,可转念想到朝霞宫和暮霞宫虽仅差一字,但位置却是天差地别。暮霞宫在王宫的西角,朝霞宫却靠近正中央他住的凌霄宫,是个不折不扣的侍寝宫殿。
这副样子还侍什么寝:“我不去。”
君帝白了我一眼:“朕身边有瞳妃,你不用妄想了。”
害,不早说。那我就放心了。接着欢天喜地的收拾东西,半天不到就搬到了朝霞宫。
太医再三的叮嘱:“娘娘要忌食荤腥,以免胎儿过大,不好生出来。要多运动,驱寒气,少发火……”
“太医,我都记下了。只想问您一个事。”
“什么事?”
“产前便秘怎么治?”
君帝佯装不认识我。太医讪笑:“还是那句老话,多运动少猫着,更不要生气。”
好嘛,敢情还没有治便秘的药方啊。我扶着腰,听太医的话,没事常到附近的御花园走走。
靠近凌霄宫只有一点好处。
见得风景美了。不过我的花粉过敏,看样子又重了……
有一天,我独自到御花园转转,老样子,戴着一蒙上亲妈都不认识的面纱。忽然听见池塘边的角落,有人在吵架。
我也是快闲出病来了,好久没瞧上热闹了,这次赶个正着,秉持着“不看白不看”的原则,顺着动静便寻了过去。
看身段,应该是三个女子。一个穿着鹅黄色的衣衫,头发高高绾起,鬓边不见一丝碎发,显得极端雍容华贵。一个穿着烟绿色的对肩马甲,眉心绘着精致的鸢尾花,衬得极端灵气逼人。
这二人将散发的红衣姑娘夹在中间,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排红绿灯。
有意思。我蹑手蹑脚地走近。我是个孕妇,步伐本就做不到轻盈,冷不丁还是能听见脚步声,可她们仿似充耳未闻,一直对中间的红衣姑娘紧抓不放:“你是个鸠占鹊巢的,你根本不是她!”
“我是不是又如何,只要陛下认定我是,那我就是。”红衣姑娘娇笑:“你们若有心思管别人,不如好好管管自己。君帝喜欢的,总归是她一个。我虽得不到他的心,但能得到他的人、他的爱护,他的愧疚,你们只管醋着。”
“你蒙骗得了一时,还能蒙骗得了一世?”黄衣衫的妇人咬牙切齿道。
“看我今天不扒了你这副皮!”绿衣女盛气凌人的一捋袖子。
好端端的吵架,怎么还动起手来了呢。我轻轻地咳了咳,打破三个女人一台戏的局面,她们朝我低喝道:“谁在那儿?”
我不疾不徐地理了理裙摆,挺着大肚子从树后走出来。
“鄙人天塌不听,碰巧路过,我说是巧合,你们信不信?”
故人见面,自然要神交一番,可惜我的出现,令窝在这窃窃私语的三个女人,皆是一怔:“你是……”
我状若无意地指了指中间的红衣姑娘,坦言道:“哦,我是这副身体的主人。”
“滕摇!”“步遥?”
叫我步遥的,正是身着鹅黄色衣裳的苏静竹。
我也是很多年没见她了,她出落的愈发……雍容富态了。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分外激动道:“你没死啊。”
“是呀,”摘下面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福大命大着呢。”旋即诚心诚意的问红衣姑娘:“是吧?嫁娘。”
我原先的身体也算是苦过来的,身上每块肌理都能找到伤。且不说我自己用着都嫌累赘,她用着也不嫌疾病拖身?
她就像见到了活阎王,小脸蛋吓得惨白如霜:“你不是滕摇!我明明……”
“你明明让连礼在换魂后看住了我,怎么还会让我跑到王宫里来?”嫁娘的意思我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剩下一二却是掰开揉碎的说给她听:“可惜连礼是个命薄的,空有延绵益寿的怪法子,不巧碰到的是我。我这人你还不知道吗……属猫的,咬准什么,一定不松口。只问你一句,我的身体,你用的可舒坦?”
“胡说!这是我的身体!与你何干!”看样子她有些疯魔了。
苏静竹见状冷笑:“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绿衣女是结过梁子的萧铃音,只见她抱臂上观,似乎想看着我把嫁娘逼得走投无路。
我也是气极了,没有摸清楚后宫的门道,就这样步步紧逼着,将红衣嫁娘堵在池畔:“你抛弃身份,抛弃过去,甚至抛弃腹中骨肉相连的孩子,只为捡起另一个人的皮囊,过着本不属于你的生活。嫁娘,这样真的有趣吗?”
“我不是嫁娘!”她咆哮着,仿似这个名字带来的,除了回忆,还有诸多屈辱。她极力否认的,正是她的过去。
“就算你成为了滕摇,也终究见不得光。明面上,顶替滕摇身份嫁给君帝的,是你为嫁娘的身体。背地里,滕摇的这副身躯早就死在那个冰冷的绝壁上。君帝是何人?岂会容一个已故之人留在身边。你如果懂点事,远离王宫,寻一个世外山野,等他想起来宠幸,也算修得圆满。可你不但在后宫肆意妄为,仗着瞳妃的身份装病发疯,还想霸占一代帝王在身侧,我该说你情深过头,还是没有脑子呢,他现在纵容你是顾念旧情。相信我,若你的存在对他的王朝起了威胁,你将是他盛世大业里头一个被献祭的宠妃。”
“不会的……你在骗我,你想要夺回这副身体!”
她们太不懂我了。动荡一生,我只期盼心底的宁静。
“我想要的,是和心上人回到来时的世界,渡过平淡的一生。”
嫁娘眉目一垂,我和她对峙半天,耐心尽失,满腔怒火只剩悲凉,转身要走的时候,忽然手腕一紧,被对方紧紧抓住,嫁娘硬是拖着我往后仰了过去,一只脚已经踏入寒冷的池水中。我一个激灵,想起腹中还有胎儿,便下意识地用力将手抽出来。
她活得不耐烦了要往池子里躺,可我临盆在即万不能着了凉。
我抽回了手,手腕上留下几道深深的抓痕,而嫁娘居然不慌不忙地朝我露出微笑。我怔楞了一下,感受到身后有劲风袭来,一道人影干脆利落地跟着跃下池子,硬是将跌落的嫁娘抱了上来。
君帝容色深沉,眉眼是藏不住的怒火:“怎么回事?”我心中同样一沉,只见他抱着嫁娘越过我,步子停在身后。刚才那副情状,不论怎么看都像是我把嫁娘推下去的。
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嫁娘轻声道:“陛下,我还好……”
君帝没有看嫁娘,只是冷冷地看着我,那种眼神,说不出什么情绪,我头脑很清楚,人也很冷静,这黑锅我是背定了,我之前发誓再也不心软,更不会随便在人前示弱。昔日萧铃音与我结过仇,自然乐于见我倒霉,如今苏静竹也缄口不言。
数年的情分终究顶不过她心中翻绞的醋意。
隔了片刻,我没有说话,君帝也没有说话。
嫁娘嘴唇煞白,演出了十二分的演技。我甚至无聊地想,她这副模样与我先前的脾性实在有出入,如此轰轰烈烈的情景剧里,君帝竟然丝毫未有怀疑?到头来,不管君帝有没有想起以前的事,他的这双眼睛统归还是做装饰用的。
这该是多么令人惋惜啊。
“她如果有什么事,我要你一同陪葬。”他丢下沉甸甸的一句话。
我抬起眼皮看着他,那双澄澈得很好看的眼中剧烈闪烁着,我从没有惦念他的眼睛有多明亮,如今更有些同情他了:“我没有推。”
君帝冷冷的道:“那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自己跳池子?是十冬腊月太热了,她想解解暑?她闲的吗?”
我缓缓笑了,腹中涌现出滚烫的痛感:“她就是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