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珂走近珠帘,语气透着焦急,“还请唐太医有话直言。” 唐姒轻嗽了两声,“实不相瞒,林公子的脉象如盘走珠,应是怀了身孕,然不足两月,胎晕尚未显现而已。” 苏珂声音微微发颤,“真、真的?” 她很笃定,“我行医多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您是否已告知林公子?” “尚未,我觉得先告诉侧君比较妥当。” 苏珂心念转动,带着几分忐忑问道:“林公子的伤会影响身孕吗?” 她沉吟,“虽有滑胎之兆,但只要调养好,胎还是能保住的。” 苏珂大大松了口气,“那就烦劳您赶紧替他安胎。” “确定要安胎?”她仿佛很出乎意料,“侧君应该晓得,按规矩林公子是不能为俪王主诞育后嗣的。” 苏珂默了数息,声音倔强,“规矩不是朝廷律法,况且连律法也不外乎情面,林氏虽身属贱籍,但怀的是王主骨血,自当加以保全。” 她摸不准苏珂是冠冕堂皇还是真心实意,又故作试探,“事关重大,还是应该禀报皇贵君定夺。” 苏珂断然道:“不必了!林氏怀胎乃俪王府内务,王主不在,便由我做主。”说完唯恐她有顾虑,扶着莲蓬蹒跚地走出珠帘,咬牙颤巍巍跪倒,“都说医者仁心,还望唐太医慈悲为怀施以援手,我感激不尽。” 她吓了一跳,忙不迭相搀,“有话好说,侧君这是何必?” 苏珂执拗地不肯起身,“您若不肯替林氏保胎,我就长跪于此。” 她紧紧盯着苏珂,“侧君可知隐瞒不报的后果?” 苏珂重重颔首,“我知道,但只要能保住王主血脉,我甘愿承担任何罪责。您放心,到时我就说是我骗了您,绝不牵连您。不过事关重大,林氏诞下孩子之前,还请您严守秘密。” 她见苏珂眸光殷切且言辞凿凿,唏嘘着应允,“我是大夫,只懂救人,不懂害人,所以侧君但放宽心。”将苏珂扶起后,拿出早已拟好的药方,“按上头写的让林公子服用三日,三日后我再来。” 苏珂千恩万谢,并继续恳求,“林氏身体虚弱,未免他惊惧忧思,怀胎的事能否先不告诉他?” 她略一迟疑,“也好,就等胎相稳固了再说。” 等她走后,莲蓬不无担忧道:“主子,纸包不住火,这事儿皇贵君早晚会......” “你也说早晚,现在去禀报,林氏的胎肯定保不住,所以只能等他把孩子生下来,本君就不信,皇贵君见到活生生的孙辈,会忍心弄死。” 莲蓬扶苏珂倚了美人榻,自己坐在榻前的杌子上,“话虽这样讲,但只怕皇贵君不会轻饶了您。” “他现在知晓,也不会轻饶本君,别忘了林氏是怎样怀上胎儿的。”自打动了心思,苏珂便命莲蓬将林绛心服用的避子汤暗中调换成宜孕汤,“本君费尽心力,等的就是今天,没理由半途而废。” “那、那您要不要想法子告诉王主一声?” 苏珂犹豫再三,“还是算了,告诉王主只会令她为难,况且也不知她身在何处,想找她就绕不过风同知,但以风同知的行事手段,未必赞同本君,搞不好再节外生枝。” 莲蓬思前想后,“即便唐太医肯尽力帮衬,但林公子至少还要八个多月才能分娩,奴才总觉得太冒险了。” 他情不自禁地哀叹,“你以为本君想铤而走险吗?这实属被逼无奈啊!卓念音诞育长嗣,已稳居侧君之位,淮安县君乃皇贵君外甥,又深得安庆大长郡君与池府主疼爱,地位超然。至于武成王孙就更不用说了,若非患了隐疾,王君之尊非他莫属。相较而言,本君虽位分相当,但无半点家世可以倚仗,想在府中立足,必须得有后嗣傍身。” 虽说回府之后廖氏已带苏羡前来探望,但不过是面子情罢了,况且他与苏玫庭、廖氏之间还有解不开的死疙瘩,迟早要翻脸的。 “本君仔细想过,皇贵君不会允许林氏抚养孩子,武成王孙带有媵侍,摆明已有替孕人选,淮安县君虽体弱,可到底宫体无碍,想来也不会跟本君争抢,所以只要能保住孩子,事情就成功了大半。” “可抱养的总比不过亲生的,太医说只要您精心调养,身子总能恢复。” 他自嘲般笑了起来,“你就别拿话宽本君的心了,本君的身子自个儿清楚。” “就算...就算您真不能生养,奴才觉得...王主也不会待薄您。” “你懂什么?”他瞬间涌起无尽的惆怅,“常言道色衰而爱迟,本君从没怀疑过王主的情意,但不能不为将来打算。”说罢使劲儿抓住莲藕的手,“本君的苦旁人不知,你却最清楚,你会帮本君对不对?” 莲蓬见他隐隐泛起泪光,扑通跪地,“奴才承蒙您恩遇才有今日,自当听从您的差遣。” “很好。”他拉起莲蓬,拭去伤心酸楚的泪,咽下千般失落与不甘,“传本君的话,打今儿起,将林公子接到星阑阁居住,本君要亲自看顾。” 下晌,林绛心便搬至星阑阁东跨院,见他由小幺搀扶着缓步进了卧房,忙挣扎坐起,“苏侧君......” “别动,当心伤口裂开。”他吩咐人按住林绛心,坐在榻边温婉含笑,“太医说你需要精心调养才能恢复如初,本君实在不放心,所以就把你接来了。” 林绛心露出感激之色,“承蒙侧君关照,其实不必兴师动众,奴才在采撷院养伤就很好。” 话音未落,跟随前来的采撷院掌事已接口道:“启禀侧君,自打林公子住进采撷院,奴才们就照顾得无微不至。” 他猛地沉下脸,“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本君问你,为何接连两晚给林公子送去的药都是凉的?” 林绛心一惊,随即看向林允心,林允心慌忙摆手,意思是我可没告状。 采撷院掌事吓得直缩脖儿,“侧君息怒!奴才因掌灯后要巡查园子,对此事全然不知,想必是煎药的小幺疲懒懈怠,奴才回去定严加责罚。” “哼,像那种阳奉阴违的东西,是该好好责罚。”正说着,旖画奉了热气腾腾的药进来,他接过吹了吹,舀起一勺送到林绛心嘴边,“趁热喝。” 林绛心受宠若惊,“还、还是奴才自己来吧。” 他也不勉强,趁林绛心喝药之际威仪赫赫道:“林公子住在星阑阁期间,你们要尽心侍奉,谁敢怠慢,就直接撵出王府!” 众侍从异口同声,“谨遵侧君吩咐。” 他又对林绛心嘘寒问暖,出门时唤过林允心叮嘱,“本君已命厨房每日为你哥哥烹制药膳,你务必亲自去取,不可假手于人。” 林允心感激不尽,自然满口应承。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赏春宴。 向氏死后,太女被囚于东宫,小向氏被褫夺了正君之位,贬为侍郎禁足偏院,向家更是树倒猢狲散,除向仁在逃,三族之内无人幸免,全部押在诏狱里等候圣裁。 这回缺了飞扬跋扈踩人墩子的小向氏,也没了心狠手辣的向仁与蔡芬蝶,教坊司众郎倌都轻松不少。而宫韶华与唐纾皆因伤势未愈不便出席,于是被刚刚复位的殷良占尽了风头。 三月十五,俪王长子满月,又恰逢新科殿试,前朝后宫都极热闹。 因卓念音仍在宫里养伤,满月宴便摆在麟趾殿,阖宫君卿及三品以上的内命夫无不前来道贺,宫韶华抱着孙儿,笑得乐不拢嘴。 承珺煜已给孩子赐名彦朝,卓念音还记得当初的梦,坚持孩子的乳名叫闹闹,把安氏气个半死,却也无可奈何。 岳滟秋远远瞅着众星捧月的卓念音,心里酸溜溜的,便忍不住讥讽,“的确可喜可贺,无论这孩子的娘亲是谁,那都是皇贵君的亲孙啊!” 话音未落,身后便响起岳青莲的呵斥,“一派胡言!” 他不服气地扭头,“我说的不对?卓氏自认失贞的时候,顺卿不也在场吗?” 岳青莲义正辞严,“正因本君在场,听得真真切切,才更加不许你信口雌黄,玷污卓侧君的清誉。”说罢吩咐巧慧,“岳才人以讹传讹不成体统,你替本君送他回宫。” 他攥起拳头瞪起眼,“你凭什么赶我走!” 岳青莲唇角微勾,鄙夷地睨着他,“就凭本君是正三品卿,而你...只是个五品才人。” “你!”他愤愤不平,“你有何了不起!陛下还没赐你协理六宫之权,你就敢如此嚣张跋扈!” 因他嗓门不低,惹来许多目光。 岳青莲泰然自若,“本君已获陛下恩准,可协助皇贵君、贤君及淑君殿下料理宫务。”见他妒恨得咬牙切齿,又附在他耳畔低声道:“岳滟秋,你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识时务,本君劝你立刻离开,否则把你方才所言半字不落禀报给各位君上,到时候可就不止回宫思过这么简单了!” 他两眼似能喷出火来,“岳青莲,算你狠,咱们走着瞧!”说罢气哼哼拂袖而去,差点撞翻侍从手里的托盘。 宫韶华听到惊呼声举头张望,“出了何事?” 侍从尚未回话,岳青莲已紧走几步翩翩拜倒,“皇贵君金安,各位君上万福,都怪臣侍不留神,踩脏了岳才人的鞋袜,所以他才着急回去更换。” 贤君抿嘴哂笑,“原来如此,巧言,替本君打赏岳才人十双绣鞋,这么芝麻绿豆的小事,也难为他如此急赤白脸。” 宫韶华见贤君当众维护岳青莲,什么多余的话都没再讲。 岳青莲看向卓念音,“卓侧君,我是来恭贺小公子满月的。” 卓念音讪讪见礼,“顺卿殿下,先前冒犯之处,还望宽恕则个。” 岳青莲亲热地拉住卓念音的手,“事情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提,我并非气量狭窄之人,以后咱们多多亲近。”说完又送上累丝嵌玉金项圈,“陛下前儿才赏的,双龙戏珠是极好的意头,祝愿俪王府再添丁进口。” 苏珂听完这话,不由想起林绛心,心中陡生忐忑。 宫韶华不经意地瞥见他,“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伤势未愈身体乏累,本君命丹朱送你去后殿歇歇吧?” 他微微垂头,不敢正视宫韶华关切的目光,“臣侍无碍,多谢君上关怀。” “你这孩子,都说了叫你改口称父君。” 说话间,卓念音已走到宫韶华身边,“父君,闹闹该吃奶了,我先抱他下去,待会儿再来。” “去吧。”宫韶华亲了口孩子,这才依依不舍地撒手。 他尽数看在眼里,本已动摇的心又瞬间坚定下来,事到如今已无退路,索性就做到底吧。 三日后,殿试放榜,卓念颐高中二甲第十七名,捷报传来,卓府张灯结彩,大排夜宴。 而与此同时,在遥远的宫府之内,夜隐正无精打采地在料丝灯下唉声叹气。 侍从的通报声响起,随后阿玖端着香辣螺蛳与鸡子香椿走了进来,“听说县君晚饭没动筷子,奴才怕您饿着,给您送好吃的来了。” 他不想理睬,于是用后脑勺对着阿玖,“拿走,我没胃口。” 阿玖撂下瓷盘,“好歹赏个脸嘛,这可是奴才亲手做的。” 他扭头瞪向阿玖,“你做的本君更不敢吃,免得被毒死。” 阿玖哭笑不得,“就我这点微末伎俩,能瞒得过您灵枢医尊嫡传弟子的法眼?”灵枢医尊是江湖人送给池歆的称号。 他朝阿玖撇嘴,“少拿话激我,我才不会上当呢。” 阿玖见他双眸红肿,知他哭过,于是温言劝慰,“推迟婚期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应该想开些,虽说王主下落不明,但毕竟沉冤得雪,逢凶化吉。”话未讲完,见他又背过身,便知他不想听自己啰嗦,叹了口气,默默离去。 他伏在案头,眼泪再度大颗大颗地滚落。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觉院中静得出奇,正要起身探看,就听窗棂微动,紧接着声音传来,“小傻瓜,哭什么,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