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玉是一不小心失足落水的。 她本来在欢露池边上角落里一块天然玉石底下躲得好好的,任凭凉欢怎么出言相激都不肯转头,方才那香艳旖旎的画面在眼前始终盘旋萦绕着不肯散去—— 欢露池里焚着大把的暖香,混杂在水汽蒸腾间化作白茫茫一片雾霭,水声潺潺,源源不断地自那鸾鸟尊头里流淌而出,池水清澈透亮,映着池底精雕细琢而成的大片合欢花,迤逦出浑然天成的水色风光。 他就这样背对着她,裸着双足缓缓朝池边走去,白皙干净的双手轻轻解开里衣的系带,而后那洁白如霜花皑皑的衣袍便自背后缓缓滑落,入目是他如墨缎一般的长发,白皙秀颀的颈项,细腻光洁的脊背,纤细修长的双腿…… 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她依旧维持着那双手微抬的怀抱姿势,不知不觉间已然止住了呼吸,清澈的眼眸大大地睁着,不一会儿便被那池边热气熏得湿润空濛。 不知怔楞了多久,她才堪堪合上了那因为眼前这陡然而生的变故而惊愕得久久微张着的双唇,醒过神来的一瞬间,只觉得鼻子一酸,竟有汩汩热流好似要喷涌出来…… 她登时心下大窘,忙捂住鼻子慌不择路地跑到池子最里侧那块天然玉石底下抱膝蹲坐蜷缩成小小一团,脸上已然绯红一片,直顺着白嫩的颈项一路没入衣襟。 “善玉?” “玉儿?” “妻主?” 沐在温热池水中的萧凉欢回过头,见到她这幅好似都要嵌进石壁里头与那玉石融为一体对周遭环境目空一切充耳不闻的羞赧模样,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 他略一思索,便垂眸掩去眼底潋滟的波光,按捺住心底泛起的层层涟漪,而后轻轻合上墨玉一般润泽的眼眸,径自用细白柔荑掬了清水往身上泼去,水珠四溅,叮咚作响。 如缎墨发渐渐被潮意湿透,在水面上缓缓铺散开来好似妖冶青荇在随波摆动,冰肌玉肤渐渐晕染上浅浅嫣红,水汽若云雾缭绕在他周身,隐隐约约勾勒出一个窈窕纤丽背影。 静默半晌,他忽而缓慢而悠长地深呼吸了一口气,复又睁开幽深双眸,嘴角悄悄勾起一抹十足俏丽柔媚的笑。 下一刻,足下轻点踢起池底一块卵石,身子顺势向后一倾,一声惊呼就这样脱口而出…… 这突兀的声响好似一道骇浪当头劈下,善玉顿时惊跳起,慌慌张张就要向后张望,哪想池边石苔滑腻,下一刻,她便以不可阻挡之势直直向池中倒去—— 水声哗哗四起,水花噌蹭迸溅。 她双手胡乱挣扎着拍打水面,好不容易才扶着池边玉尊堪堪稳住了身形,着急忙慌地抬眼朝池子中央望去,却见凉欢姿态闲适地立在水中,眼中含着慧黠的揶揄,嘴角勾着得逞的笑意,哪有半分凌乱狼狈的姿态? 兵不厌诈,兵不厌诈。 善玉胡乱地抹了把脸,苦着脸在心底轻轻喟叹一声,无欲则刚,关心则乱,她不是不能防备,只是不愿罢了。 若是凉欢能高兴,捉弄调笑都由得他去,身为妻主,她能多担待也就多担待些吧。 想到此处,善玉索性也就不再扭捏躲闪了,既来之则安之,她转过身去,解开腰间束带,将身上湿透的衣袍裤袜尽数脱下,整齐地堆放在池边,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又转过身来,直直地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硬着头皮道,“莫如我们来玩一个背对背捉迷藏的游戏如何?” 凉欢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笑得十分善解人意,启唇斩钉截铁地吐出两字,“不好。” 善玉默了默,还想再挣扎下,就见他忽的低下了头,语气凉凉地幽幽道,“韶华易逝,红颜易朽,妻主如今面对欢已是百般勉强十分不情愿,只怕再过些年岁,就更要色衰爱驰恩亦绝了。” 这话题究竟是怎么引到色衰爱驰上面去的? 善玉脸色一黑,只得一狠心一咬牙,罢了,不就是主动一回么,是能死还是怎么的啊? 遂攥紧了双拳,拨开水朝他那儿淌了过去,凉欢眼中那一星半点的凄楚早就淡去了,只在心里忍笑忍得十分辛苦,连双肩都止不住微微耸动起来。 善玉自然看不见他脸上表情,只当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累得自己白白伤情,便伸出手将他轻轻揽入怀中,低声哄道,“你切莫胡思乱想,我们既然已成夫妻,我便会数十年如一日地待你好,唯你一人,只对你好。无论年华如何流逝,无论岁月如何变迁,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也无论未来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我都不会改变这份心意。我不求你此刻便能全心全意地信了我,你只需静静待着,等时间去印证我说的这一切。” 我信。 凉欢忍不住自她怀中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不是没有听过比这更辞藻华丽,浓情蜜意的情话,不是没有见过比她更懂得揣度男儿心思,晓得撩动男儿心弦的弄情高手,可那些手段伎俩在她简单直白的话语、诚实坦然的目光面前都变得瞬间苍白。 你若说她胆大无畏,每每稍稍逗弄她就恨不能立刻寻个壳钻进去,可你若说她胆小怯懦,她又每每能将一颗真心毫不犹豫地双手捧上,明明白白地叫你看个清楚。 这世间万物啊,最坚强是人心,最脆弱亦是人心。 你若要刀枪不进水火不侵,无心为上,匿心次之。你须得叫人捉摸不定琢磨不透,你须得惯看生死离别爱恨痴缠,直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如此方能超然脱俗,置之度外,波澜不惊,荣辱偕忘。 是以,如他这般早连自己的心湮没在何处都不晓之人,又何曾敢奢求能得一人如此不遗余地毫无保留地赤诚相待真心付出? 胸口好似有沉寂许久的东西在缓缓苏醒,有耀眼光芒从那片窒闷昏暗的荒芜里破土而出,身体里分明有什么在不管不顾地冲撞撕扯,又分明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碎裂消融。 佛说,红尘万丈,魔相从生,何必何苦。 神说,人性最薄,情又如何,终究是破! 只是有生之年能与她不期而遇,即便落入滚滚红尘,耽于爱欲纠缠,注定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也终究是不能幸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