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104,清明节,写在父亲三周年忌日前(2 / 2)我有一个神话首页

到了瓜果集中成熟的时间,自行车驮不完了,父亲就推着架子车,拉上满满一车,让我跟着他,一个村一个村叫卖。

一旦拉架子车出去,路上一来回,都要走上五六个小时。

忘了是收玉米还是收小麦的时候,我拉了一架子车的粮食,路过一个坑,我没把握好,一个车轱辘陷进坑里,车子翻了。

架子车的扶手重重地压在了我的腿上,将我砸倒在地。

那一年,我十三岁。

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却不是因为腿部受伤。

好不容易,熬到秋收过后,我期盼已久的农闲时光,来了。

我欢喜雀跃,向往着每天与同龄人打牌、嬉戏的日子。

父亲却带上我,去了砖窑。

搬砖,成了我农闲时光的日常。

平房宿舍有限,我们住的房子,是苇草搭成的屋顶,下雨时漏水,只能躲到其他平房的房檐下睡觉。

吃的是窑上的大锅饭,工头们去厨房盛来一大桶,放在我们面前,谁吃谁去桶里盛饭——这让我想起了喂猪的情景。

因为瘦小,因为年幼,干不动重活,或者干活慢,总要被其他人嘲笑。

父亲也不再呵护我,任由他人嘲笑我。

手上被磨出几个水泡,有的泡烂了,渗出水,带着血,我给父亲看,希望他能心疼我一下,让我回家歇两天。

父亲看都不看地说,“手上磨出泡,正常!等你把泡磨破了,再磨出几次,就磨出老茧了。有了老茧,肉粗皮厚,再磨的时候,你就不疼了。”

我瞪着他,心中恨恨不平:难道我真是他捡来的?

又一天,工头将五块砖头码在一起,递给了我。

我弓着腰搬运的途中,一块砖头滑落,砸在我的脚趾头上。

夏天,为了凉爽,我穿的鞋,是露着脚趾头的凉鞋。

我疼得惨叫连连,放下其他砖头,坐在那里,咬着牙,不出声,默默流泪。

只有三分之一的原因,是因为疼痛。

还有三分之一的原因,是因为委屈:我这么惨,父亲居然一点都心疼我,不安慰我。

最后三分之一的原因,是因为茫然和恐惧:如果我能活七十岁的话,以后的五十多年,都要这样过吗?

那一年,我十三岁。

砖窑上有一个很深很大的湖,是挖土烧砖时挖出的,有六七米深。

我一个人走到湖边,慢慢走到水能漫过我头顶的地方,将自己全身埋在水里,张开嘴巴,竭斯底里地大叫大哭。

喝了几口水,憋不住了,我擦擦眼睛,游上了岸。

我找到父亲,平静地说,“爹,我想我妈了。我想请两天假,回家看看。”

父亲同意了。

我回到家,跟母亲打了个招呼,忍住想哭的冲动,然后去屋里找到我的书包和板凳,告诉母亲,“妈,我想去上学了。”

即便是复读,物理化学英语老师讲的东西,都还是听不懂。

我不再心浮气躁,也不再因此厌学、恐惧,我找来初二的物理和化学课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不懂就问,也不再理会老师给我讲解时那不耐烦的表情,学到东西才是本事,管老师的态度干嘛?

上课犯困时,果断给自己一个耳光。

耳光不好使,就拿拳头砸墙,争取多看几分钟书。

拳头砸墙还不好使,就拿拳头砸桌子的棱角,一拳下去,疼彻心扉,皮破血出。

上学不再是爱好不爱好的事情,也不再是困难不困难的事情,是必须好好读书,必须学会的事情。

没有退路,没有借口,不管再难,都必须学会,啃透。

上学不是为了让老师喜欢我,上学不是为了让父母开心或者将来能更多地回报父母,上学就是为了我自己,在将来可以多一些生存选择,不再做个那样苦、那样累、那样卑微的农民。

毕竟是落下的知识点太多,第二个初三,我也只能将成绩,从五十名赶到了十五名左右。

没有犹豫,没有选择,我再次复读,读了第三个初三。

而我的父亲,母亲,姐姐,妹妹,都无私地支持着我。

读了三个初三,1996年考重点高中,仍然差了两分。

我面临两个选择:读第四个初三,或者交三千元的择校费,去读重点高中。

1996年的三千多元,相当于今天的五万到十万元。

父亲和家人都倾向于让我继续复读。

我内心是想去读高中的,读了三个初三,已经受够了村人和部分老师的嘲笑了。

但我没脸说出这个想法。

家人对我的支持已经够了,足够了。家中所有积蓄,不到两千元。

但我却一病不起,吃不下东西。最严重的时候,高烧超过四十度。

我憋着心事,跟父亲各自骑了一辆自行车去邻村的诊所,医生看着体温计的数字,眼睛瞪得很大,“高烧四十多度,你还能骑自行车?”

看完病,父亲带我回家,已经是下午六点前后了。

父亲看着我,突然说道,“你要想去读这个高中,自己去你大姑家借钱吧。”

就这一句话,我立刻恢复了精神,二话不说,骑上自行车,就去大姑家了。

我大姑家距离我家二十里路,骑自行车要将近一个小时。

因为害怕夜路上遇到鬼,天黑之后,我从没一个人出过村子。

那晚,我独自出村了。

要尽量趁着路上的那些村庄还有灯光,要尽量趁着路上还可能有行人,早点赶到大姑家!

这便是那晚路上的想法,所以骑得飞快,路上摔了几个跟头,总觉得可能是闹鬼了,吓得我顾不上拍身上的灰尘,扶起自行车就继续狂蹬着赶路。

到了贾营,看到大姑家村口一户人家的灯亮着,我才停下来,跑到他们院子里的压井旁,喝了一口气凉水。

当我出现在大姑家的时候,我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很平静。

但是,那满头满身的灰尘,胳膊上和手上的伤痕,出卖了我。

到了南阳八中之后,我更加用功,在桌子的一角上,用刀子刻下了“父亲”两个字,用一堆书压着。

贪玩的时候,就掀开那些书,看看那两个字,立刻心中愧疚、悔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父亲是用血汗钱,甚至可以说是卖命赚的钱,来供我读书。

他希望我通过读书,增长见识,获得接受新事物、新知识的能力,从而摆脱他那样辛苦的命运,让我过得更好。

我拿着他的血汗钱,贪玩,贪吃,与禽兽何异?

每每这样一想,就又能心静几天,继续埋头学习……

如今,我坐在省会城市的家里,一边写作,一边兼顾着工作,再不用靠出卖体力和时间赚钱了。

这,都要感谢我的父亲。

同村的那个同龄人,初二辍学的那个玩伴,在广州打工后,结婚,生子,现在回到老家,继续种地。

老家没有工厂,也就没有就业机会。

这两年,像他这样回到老家的同龄人,越来越多了。

有门技术的,还能在镇上买个商铺,做个小生意。

没有技术的,只能种地,农闲时再找找邻近村庄有谁家盖房子了,去和和泥巴,搬搬砖头,砌砌墙,赚点零花钱。

没有这样的零活时,就聚在一起,斗斗地主,玩玩麻将。

每次回家,我都会找一个牌场,玩上两三个小时。

只是再也没有父亲了。

那个突然从贪玩的我身后出现,提着我的耳朵,高声怒骂着,喊我回家吃饭,或者喊我去地里干活的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