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窗外呜咽的风声大年初一的这场暴风雪,在深夜之时,到达了顶峰。
孟棠嬴端坐在圈椅之上气定神闲地欣赏着手中的画卷。
他如此这般姿势已经保持一个多时辰了。
指尖时不时的点着扶手上的雕文一下下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少时张内官披着风雪走进殿中他扑落掉身上的雪绒这才进到内殿。
“殿下私宅已经都处理妥当了。”
孟棠嬴凤眸微抬睨向张内官“可有人饮过那酒活过来的?”
张内官垂首小心翼翼道:“回殿下的话那鸩毒原是从后宫里拿出来的,不曾有半点掺假,方才私宅里的人都服下后,皆已毒发身亡,不曾有活过来的。”
张内官其实想说,今日毒杀私宅下人这件事,太子殿下的确太冲动了些。
如今那位大理寺少卿的风头正盛,殿下如此义气行事,恐会招致祸端。
不过好在殿下往日鲜少去私宅即便是那位也寻不出丝毫与殿下有关的联系。
孟棠嬴沉默半晌,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殿下,夜深了,您保重身体,该休息了。”
“今日孤要为她守灵。”
听罢,张内官这才留意到,孟棠嬴手中拿着的,是他为那位娘子作的画像。
“殿下老奴说一句僭越的话,殿下不该为这等女人失心伤神,若是皇后娘娘知晓”
“哪等女人?”一道冷眼睨去,张内官瞬间噤口不言,“你是孤身边的老人,明知僭越还讲,这便是恃宠而骄,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素来话语温和的太子此时却同屋外的风雪一样,冷若冰霜。
张内官不再多言,颔首拱礼。
“老奴知错,老奴先退下了。”
张内官关上殿门的那一瞬,殿内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响动。
这一夜,对所有人来说都格外漫长。
天地风雪交加,李炎同秦恒在外守了一夜,没有一刻敢阖上眼。
这院子里谁都看到了,爷昨夜磕的血流满面的模样。
谁又能想到,以忠孝仁义为先的小公爷竟会做出自残的事。
他们不敢进去,只得小心守着。
天过五更,他们还听到屋内断断续续传出的哭泣声,直到风雪停下,晨曦微至,这一切才归于平静。
翌日一早,两人稍有些困意时,正室的房门突然开了。
孟西洲面色如常,着了件素白的长袄,大步走出,冷气拂面的那一刻,他的眉头又压下几分。
他仿佛又回到了往日那个冷静沉稳的大理寺少卿,一出来,便让李炎去找来了显国公府的大管事肖健。
元月初二的一清早,突然被叫到小宅,肖健还以为自己要被发配到这儿,正犹豫着如何同小公爷求情,忽而听他道,要给世子妃下葬,吓得没差点直接跪下去。
小公爷年前刚被赐了婚,三书六礼都未走完一趟,从哪儿冒出个世子妃呢?
而且还是白事。
这种话肖健最多只敢放在心里想想,面上将小主子嘱咐的事情一一记下,可听他说后日便要下葬时,眉头不由得蹙紧。
这大过年的,哪儿有铺子开门,即便开,小公爷要求的楠木棺材大多是定做,难以寻到现成的,委实为难人了。
“方才说的,可都一一记下来了?”
“是,只是爷,这棺木不太好办”
“汴京城内还没有银子办不妥的事,不必计较银钱,若缺人手,便找李炎。这次世子妃的丧事,走安怡院的账,日子虽是短了些,还请肖管事务必上心,办的仔细。”
肖健赶忙颔首称是。
他念着时间紧,任务重,这头应下后,便匆匆离去,着手准备去了。
这头送走肖健,孟西洲叫来秦恒,“萧应最近去哪儿了?”
“前段时日为老国公爷的旧疾去了趟西北,后来就没什么任务在身了,这几日过年,他怕是又跑哪儿去玩了。”
“派暗卫将他寻回,带来见我,还有,昨日太子私宅内可有动作?”
“昨日之事后,私宅周围来了不少暗卫,属下暂时无法靠近,今晨来报,私宅已经人走楼空,就连宅内那些下人也已不知去向。”
孟棠嬴设下这样一个死局给他,又这么快便把私宅清理干净,想必谋划已久。
孟西洲沉默片刻,继续道:“孟棠嬴已经知晓我的身世,这几日必然会有所行动,东宫盯不了,就去盯死赵家及其党羽,一定不可懈怠。”
“是,属下明白。”
“你去吧。”
这头话音刚落,李炎叩门急声道:“爷,老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来了。”
孟西洲起身,刚往前走了没几步,门便被推开了。
一股寒风灌入,让本就冷冰冰的屋子,更加寒冷。
正院里几间屋子的地龙是连在一起的,孟西洲念着青青的情况,便没有让下人烧着。
魏氏搀着老国公爷,缓步走进,今日落雪虽停,大风不止,干冷的风,将两位的脸都冻红了。
“父亲,母亲。”孟西洲迎了过去。
昨日额间的伤口只是擦拭干净,并没处理,那一块青紫颇为明显。
两人一进屋便留意到了,魏氏惊声问:“这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受伤了?”
“父亲母亲先请安坐,儿子有事要言明。”
见老国公夫妇亲自找了过来,孟西洲心中有愧,走过去魏氏将老国公爷搀扶到座椅上。
李炎折身去命下人备茶,又移了炭炉过来,让室内稍稍能舒服些了。
老国公爷本是一脸不悦,昨夜府内设宴,连陆成玉及其他回京述职的小辈都参加了,唯独孟西洲没有回来,今日一看,大过年的,他竟弄的满脸狼狈,心不由得软了几分。
见他不提昨夜的事,老国公爷劈头盖脸道:“子思,府内昨日设宴,你去哪了?别跟我说大年初一还要办案,我已遣人问过,这几日大理寺无人当值。
如今还未分府,你便常宿在外,往日我同你母亲未问什么,只念你公务繁忙,这处宅子离得近,便没有拦着你来住,如今可倒好,过年都不知道回来了?!”
“老爷,您先消消气。”魏氏蹙眉,方才来时她提前叮嘱过,别一见面父子就吵。
“怎么消气!你看看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了?!你就是太惯着他了,看看现在,说不回来就不回来我就说他肯定是在这院子里养了人!”
孟西洲起身,忽而跪下,磕了个头垂首道:“父亲,母亲,儿子的发妻沈氏,昨夜殁了,故此儿子彻夜未归,请父母谅解。”
“谁殁了?”老国公爷脑子嗡的一声,颤巍巍地扭向魏氏,“他说什么?谁殁了?”
“方才子思说的似乎是发妻沈氏?”魏氏也懵了,一脸茫然的看向跪在身前的孟西洲,见他面露悲色,眼眶发红,赶忙问一旁的李炎:“李炎,这是怎么一回事?”
“母亲,还是由儿子来说明吧,之前儿子被刺客追杀,误入了饶州境内的庆灵峰一带,后被一女子所救,她便是儿子的结发妻子沈知意。”
孟西洲提到结发妻子这四个字时,突然哽住。
如今重提这四字,竟是如此可笑。
她已经不在了。
到死,她心里留着的,都是他要和另外一个女人成亲的婚讯。
孟西洲默了默,继续道:
“她的乳名叫青青,在儿子生死一线之际,救了儿子。之后因伤,儿子失了往日的记忆,忘了原本身份。青青不计较这些,尽心尽力照顾儿子的伤势。彼此日久生情,之后我们便成了亲,生活在三溪村。
后萧应寻来,儿子才突然知晓原本身份,但儿子当时已记不得父亲母亲,怕父亲母亲不能容纳这个出身平凡的儿媳,便让萧应暂将此事隐瞒下来。”
“未成想,归京途中遭遇埋伏,阴错阳差,儿子将之前的记忆找回,却偏偏忘了同青青在一起的这一年。”
孟西洲机械性的说着,他眸色波澜不惊,已是一潭死水。
“这”魏氏闻言,诧异不已,不想世上竟有这等巧合之事。
“青青一路从饶州寻来,后与儿子在汴京相遇,再之后儿子便将她安置在小宅中,之前的涠洲、宜州之行,都有青青随我同去,儿子先前在大理寺、曲林遇刺,身受重伤,也是青青无微不至,守在一旁照顾。”
“她文静大方,温婉贤德,一直是个尽心尽职的好妻子。”
老国公爷见他神态若往日那般,倒也没什么太大情绪起伏,可每一句话,都不像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不禁疑惑道:“既是如此,想你夫妻恩爱,你为何不早点同我们讲有这么一个人?还有,你即已成亲,为何皇兄赐婚时,你还答应了?”
“是儿子自私自利,为了镇平侯在朝内朝外的势力才决心舍弃青青,害得她伤心欲绝,最终落于奸人之手,丢了性命。”
李炎听了,心头不由得一颤,爷怎么突然把所有的事情往自己身上揽?
他同沈娘子,明明不是这般
老国公爷冷嗤一声,讥笑道:“我儿不愧是公正不阿断事如神的大理寺少卿,就连这些事,也是心中自有公允。”
魏氏听老国公爷这语气不太对了,悄悄扯了下他袖口,低声道:“老爷,如今责罚他又有何用,还是先想想我们要如何安置这位沈家娘子。”
魏氏听了孟西洲这一席话,应是同那沈氏情分不浅,如今人突然殁了,心怀愧疚,想将二人关系公开。
可如今圣上已经赐婚,三书六礼已经进行到一半,他再想认这结发妻子,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非但会辜负圣心,必然还会同秦家交恶。
老国公爷自是明白事理之人,即刻想到此事利弊,沉声问:“你如今才同我们讲这事,是打算认沈氏进门,入族谱?”
孟西洲平静地颔首,“是,是儿子辜负了她,她生前,儿子未能珍惜,死后儿子定然要把该给的名分都给了。”
“你可想过此事后果?先不说你皇叔那要如何更改圣命,如今两家婚事已是满城皆知,若你执意如此,那秦家二娘子又要如何自处?你在说这些话之前,都想过后果没有?!”
此刻,老国公爷面色铁青,像是暴风雨前压低的乌云,随时都有可能爆发。
孟西洲面色从不改,抬首直视老国公爷,定定道:“这是儿子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儿子会同秦家讲明前因后果。既是成过亲,儿子定然不能行那有悖人伦之事,再耽误秦二娘子的前程。父亲,此事儿子心意已决,不会更改。”
“啪”的一声重响,老国公爷拍案而起,随即将桌案上的茶杯推了下去,惊的一旁的魏氏抚着心口,起身劝道:“老爷”
“孟子思!你若真对那沈氏这般情深,当初又何必要答应那婚事?!现在哪儿是你说反悔就能反悔的?你非要如此,就自清出门,我们显国公府没有你这样的人!”
老国公爷吐沫横飞,李炎见老爷子动了真怒,暗道爷为何不将他之前没想起来二人成过亲的事讲明白?
这样稀里糊涂一说,旁人听在耳朵里,还以为他是嫌弃沈娘子身份低贱,不愿接她入门。
可爷若真是这样的人,还何必非要在人死后,执着地给个名分呢。
“儿子自知办了错事,心中愧疚不安,此事儿子一人承担,绝不拖累显国公府。”孟西洲直起身子,恭恭敬敬地对两人叩首行礼,“儿子愧对父亲母亲养育之恩。”
说着,他又叩首。
一声声“咚咚”闷响,听的魏氏红了眼眶,紧抓着老国公爷的袖口道:“老爷,您最是重情重义之人,子思这般,不也是为了偿还那沈家娘子的恩情么,人都没了,您何必非要逼他。”
“这哪里是我要逼他,呵,他如今是有了出息,不必靠我们这个显国公府的身份。罢了,他既是认下这门婚事,就同我显国公府无关,省的到时候秦家来找麻烦。”
“至于其他的,他想写到谁家族谱里就写到谁家族谱,有什么事,让他自己去解决去吧。”
老国公爷厉声呵斥,好像父子之间真是没了退路,魏氏见状,不由得落了泪。
少时,屋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住似的,冰冷到极致。
老国公爷抬眼,厉声道:
“孟子思,为父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认定,那沈家娘子是你妻子?”
“是,今生今世,儿子的妻子,只会有青青一人。”
孟西洲不曾有一丝犹豫,此话一出,老国公爷眼睛瞪圆,往前走了两步,气的他举起手。
“父亲母亲,是儿子不孝。”
孟西洲在讲明这件事前,就想好了,悔婚之事,一切责任,由他一人承担。
虽然青青已经走了,而且名分从不是她所求,但她本就是他孟西洲的妻子。
即便他被逐出家门,不能给她显国公府世子妃的高位,他也会将两人关系公之于众。
他要让世人知道,沈青青不是他藏在暗处的外室,而是拜过天地,名正言顺的妻子。
而且一生一世,他绝不会再娶旁人。
正当李炎以为双方彻底闹崩时,老国公爷突然回到椅子上,长叹口气,扭头对他道:“李炎,你先出去,我同子思有话讲。”
“是。”
带他出屋,老国公爷才低声道:“孟子思,为父没白养你这么大,你算是没丢了做人的良知。若你方才妥协,为了留住显国公世子的身份,又或是碍于秦家权势,再次舍弃这位沈家娘子,为父才要真的将你逐出家门。”
魏氏与孟西洲闻言,皆是一怔,后魏氏抬手,悄悄抹干了眼角的泪。
孟西洲也差不多,很快平静下来。
是他忘了,父亲一直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父亲当年就是这般护住他生母洛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