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进行到一半席上觥筹交错,看似言语欢畅,其乐融融实则金元一方有些不情不愿,毕竟南璃大败金元那场战事,才刚过了两年。
千百军民死伤的背后,是金元日渐衰退的国力和钱银告急。
不过面对国外使团,金元的这场宴席准备的颇为上心不论是菜品还是声乐,都做到了金元的最高水平。
殿内丝竹管弦,腾腾如沸。
金元大君酒意正浓,尽兴之余,时不时的传出一些轻咳,孟西洲端坐在一旁,偶尔搭话他面色如常,将一切细节小心记在心中。
他此次出访周围几国,其实也有父皇的意思孟鸿曦想让孟西洲通过这次出访实地了解各国真实情况,为下一步的开疆扩土宏图霸业做准备。
除此之外增加几国同南璃的贸易往来也是另一个极为重要的目的。
富国才可强兵。
因为扳倒赵家一脉,并未达到孟鸿曦所期许结果。
宜州扬州等几大贪案背后牵扯出的赵家,涉及金额少说也有百万两,可抄家后却只从赵家府院搜出万两。
那么银子的去向只有一个可能孟棠嬴。
孟西洲选择金元国为第一个拜访国前,恰好收到暗探递回的可靠线索。
孟棠嬴在普尔图木出现过。
如若不及时缓和当前同金元的关系,这一强大的势力,极有可能日后被孟棠嬴所吸纳,在等那个时候再拉拢或结盟,可能就太晚了。
此次出访金元,孟西洲带了南璃精美绝伦的绸缎以表诚意,经过数日努力,金元对访团的态度已有明显好转。
想罢,孟西洲举起酒杯,上前向大君与大阏氏行礼敬酒。
大阏氏从这位南璃太子落座时,便一直留意着。
看他气质清贵,身姿翩翩,丰神俊雅,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深邃迷人,这样的容貌,即便放在金元男儿中,也很少见。
大阏氏多少有些明白,自己那个情窦初开的小丫头,当年是怎么被这个男子迷住的。
不过大阏氏对孟西洲没什么好感,毕竟小九儿因要同他和亲,远嫁去南璃,以至于后来出了意外,历经了不知多少磨难,才一路跌跌撞撞的回到金元。
话虽如此,但她也不至于将小九儿的不幸归给南璃太子。
听说他的命途才叫坎坷曲折。
还未落地,母亲一家落难被贬,他为了隐瞒他的真实身世,只得被迫送给南璃皇帝的弟弟抚养长大,后被送去戍守边关,屡次遇袭,多次命悬一线。
大阏氏想了片刻,忽然庆幸小九儿没真去和了亲,不然同这样的人在一起,迟早也会一样倒霉。
此时孟西洲同二人说了些祥瑞的话,大君笑着颔首,突然想到了一直没出现的小女儿,遂而问内官。
“方才凤阳宫遣人禀报,小殿下午后食下青虾做的肉糜,身子不适,现在传了太医去瞧,已无大碍,只是生了疹子,不方便来赴宴”
话音刚落,大阏氏心口一惊,“好端端的,怎么就食了青虾,小九儿自小对那东西过敏,凤阳宫的侍女是知道的,怎么还会出这种事?”
内官眉头紧蹙,小声回,“小殿下说嘴馋了没管住,以为年纪大些了会没事,就”
“胡闹!”大君厉声斥责,殿内的器乐一下子停了。
大君挥了挥手,示意继续。
孟西洲默不作声的站在一侧,想到先来金元探过路的暗探回禀过,大君这位失而复得的小公主,是他同大阏氏的心头宠。
他起先没放在心上,如今一看,倒无半点虚假言。
“大君,孤这次出访金元,同行者有位名医,名叫霍羡,如果小殿下情况严重,不如让孤的这位名医去帮忙诊治一二,您同大阏氏也好放心。”
“霍羡是十年前医治疫病的霍神医?”
孟西洲一怔,没想到大君竟知晓霍羡大名,笑着点了点头。
约莫十年前,金元南璃两国边境生了疫病,此人不惧生死,逆行入城为病患医治,终是经过两个月的不断调整药剂,研究出了对疫病最有效的药方。
当时他知晓霍神医特地送了一份药方给金元时,大君还遣人去寻过他,想给予嘉奖。
只可惜没寻到人,只得不了了之。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霍神医了。”
大阏氏也笑着点头,想着有霍神医在,小九儿之前嗜睡不醒的怪疾也能一起看过,她便没了继续留在宴席的心思,起驾往凤阳宫走去。
大阏氏走后不久,宴席也近至尾声,大君今夜饮了不少酒,有小阏氏与一众内侍扶走了。
殿内声乐依旧,贺兰明纾起身邀请孟西洲移步御花园小酌闲谈。
贺兰明纾是金元国的嫡长子,是金元内定的左贤王,见对方热情邀请,他也有意交好,便让李炎先走,自己同贺兰明纾一起去了御花园的凉亭。
普尔图木的夏不似汴京那般潮湿闷热,夜风习习,舒爽透净。
席间二人推杯换盏,聊的颇为尽兴,少时,贺兰明纾突然放下酒盏,冷不丁的问,“我听说殿下的发妻在年初病逝,殿下不惜耗神伤财,为她大办丧事,末了还抬了个世子妃的名分。实不相瞒,这件事在我们普尔图木也算是奇事一桩流传起来,我倒有些好奇,能让殿下步入红尘之中的妻子,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孟西洲呼吸蓦地一滞。
已经很久没人在他面前提到青青了。
跟在他周围的大部分人,是不敢提。
入住东宫后,沈青青这个人,便成了不能提的禁忌。
他知道,是父皇暗中命令的。
可是提不提,对他来讲,并无区别。
青青已经刻在他心口,随着他心房的每一次跳动,继续活下去。
贺兰明纾见孟西洲面色如常的坐在那,看不出半分伤感,心口不由得冒出一股怒火。
他本想,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如今看来,完全没必要了。
从血海中拼杀出来的储君,心中只有帝王之路。
哪里还有半分真心可言。
“子思若不愿意讲,那便算了,不过是随口一提,不过有一件事,本王要在此言明。”
“二皇子请讲。”
“这次殿下出访金元,应该也听说我九妹贺兰卿受到天神庇佑,平安无虞地回到金元。”
“是。”
“本王想请殿下放弃两国的这纸和亲诏书。”
贺兰明纾无法从对方的面容上读出半分反应,似乎他天生就是这般冷冰冰的,很难让人喜欢又或是厌恶。
见孟西洲不语,贺兰明纾继续道:“殿下在九妹失踪的这两年娶亲,是人之常情,毕竟当初八弟寻回那一具白骨回金元时,我们所有人也以为小妹死了。”
“只是现在九妹重新回来,殿下又已娶过亲,还有这正妻的灵位摆在宗庙之中,再让我小妹嫁过去,委实不妥。”
“殿下今夜也已看到,父皇与母亲是如何疼爱小妹,若是嫁过去做个续弦,又或是侧妃总归是不妥当的。”
孟西洲默然,他竟然把这门婚事给忘了。
如今贺兰卿算是“死而复生”,这份已经被两国双双遗忘的婚约,又突然被翻了出来。
孟西洲沉默片刻,缓缓道:“二皇子说的不错,此事的确是孤的疏漏,这次回汴京,孤便会上书求父皇去函金元大君,来商议取消这门婚事。”
贺兰明纾沉浸在昏暗之中的眼底微不可查地一亮,他勾唇浅笑,举杯敬酒道:“殿下知事明理,这杯算是怀玉敬殿下的。”
说着,二人继续对饮。
同一时刻,凤阳宫内,内殿灯火通明。
沈青青举着个话本子看的正起劲,她绾起衣袖,露出大半截玉臂,上面密集的鲜红色疹子成片成片连在一起,看上去颇为刺目。
起疹子的地方跟烧着了似的,滚烫难忍,她时不时的拿起手边的冰包给胳膊丁一丁。
送走了太医,赤月端着些茶水点心回到内殿,看自家小殿下跟个没事的人似的,对着话册子一顿憨笑,无奈道:“小殿下您这是何苦啊,不想去参加晚宴也不必用过敏的青虾糟践自己身子嘛,您才刚好一些”
沈青青放下册子,笑吟吟的捻起块糕点送入口中,“我若只是为了躲开今夜晚宴,的确不用吃虾子,可若想躲到那人离开金元就只能用这个法子了。”
依照皇宫内太医的最高水平,她这一身的疹子想好,也得等到半个月后了,等那时候,孟西洲应该也已经离开金元。
她自然也不用躲着了。
“那人?哪个?”赤月突然听她这么一说有些迷糊,但转念一想,小殿下指的应该是那个南璃太子。
她依稀记得当年小殿下对这个男人是何等的痴迷与疯狂,甚至闹到去求大君非嫁不可的地步。
“您不喜欢那位小哥哥了?”
沈青青蓦地一愣。
往事恍如隔世,她都快忘了,自己当初还给他起过这么个昵称来着。
沈青青无奈一笑,认真的摇了摇头,“不喜欢了,早就不喜欢了。”
话音刚落,一位掌事女官领着几个小女官抬着薄纱刺绣紫檀屏风从外走进来,低声禀报:“公主殿下,琉璃殿那里传话说大阏氏带了宫外请来的名医,来为公主瞧病,还请您做好准备。”
沈青青眉头浅蹙,“名医?从哪里来的名医?母亲不是在殿内参加晚宴吗?怎么又找来了大夫来给我瞧病?”
“听说是南璃国的名医,连大君都知晓对方名讳。”
沈青青一听是南璃国人,不免想到跟在孟西洲身边的霍羡,她心头一紧,跟兔子似的跳了起来,赶忙让侍女把屏风摆放妥当,又要了块纱巾遮面,后钻进被子里躲好。
赤月见她如此,不由得想到小殿下离开金元时,也是这般活泼好动,古灵精怪的。
看来小殿下终于渐渐开朗起来了,真好啊。
少时,大阏氏一行人进了凤阳宫内殿,霍羡先在外面候着,大阏氏瞅了眼沈青青胳膊上鲜红的疹子,即刻润了眼眶。
“母亲,女儿没事”沈青青带着浓浓的愧疚,小声道。
她知道自次闹病肯定又会让母亲担心,可为了不见孟西洲,她只能用这法子了。
“什么没事,你看看这是没事的样子么,你知不知道,儿时你因为吃了两只虾子,便”大阏氏想到那次女儿过敏病危,心中便难过不已。
她想斥责,可又说不出口。
“女儿不敢了,下次一定不贪嘴”
“你喜欢吃那味道的东西,母亲让御厨给你用旁的做,下次可千万不许再胡来了。”大阏氏嘱咐了几句,扭身唤人道:“好了,去把名医叫来为公主瞧病吧。”
霍羡听到传唤,从殿外一路走进,刚跨进殿门,头顶上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声响,他抬首一瞧,三个样式精美的风铃悬在那,颇有几分童趣之意。
随后,他留意到公主殿内的摆设,同他在南璃皇宫内见到的迥然不同。
很多奇怪的摆设与挂件,看的他眼花缭乱,就连内殿的床榻或座椅,都跟他见过的不一样。
这位金元的掌上明珠,似乎是个很有趣的人。
霍羡敛回视线,见床榻那的屏风已经布好,他缓步走过去,温声自我介绍了一番,但并未得到公主回应。
跟在一旁的赤月出声道:“公主嗓子不适,还请名医开始看诊吧。”
过敏症并不罕见,霍羡也有独家良药,待他看过小殿下出疹的地方,很快就写好药方,又递出两份药膏,才听屏风那头的公主,发出一声极为粗哑的“多谢”。
赤月听小殿下调皮,差点笑出声。
“殿下的嗓子似乎也不好,草民这有一副治疗嗓子的花茶,还请殿下早晚各饮一杯,不日便会痊愈。”
正当沈青青以为她就这样蒙混过关时,霍羡忽而去而复返,又递给赤月一瓶丹药。
“殿下往日寒气入体,极难根除,这是草民前段时日调制出的驱寒药丸,请您叮嘱殿下,务必一日三餐,各服一粒。”
“殿下如今身子金贵,不比往日,还请多多保重。”
最后一句,听的赤月一头雾水,可沈青青却不一样了,她忽而撑着身子起身,沉沉唤了句“霍大夫”。
“小殿下放心,草民只是来瞧病的,其他不该见,不该听的,一律都不知。请小殿下务必保重身体。”
沈青青蓦地一愣,她没想到,霍羡竟能一下认出她来。
霍羡说罢,头也不回的大步出了殿室,向大阏氏回禀。
其实霍羡也不知他为何如此,他明明鲜少多管闲事,但他捏上小公主脉象的那一刻,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意,迫得他想到往日那个躺在榻上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