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荷紧盯着付渊博的双眼,直到今日才发现,她以前不曾注意过的,他右眼角下方边的一颗泪痣。作为演员所要求整体相对苛刻的外貌而言,他并不出色,只有那双眼睛水灵汪汪中,突显得格外英气逼人。而那颗小小的泪痣,又将他的阳刚收了点硬度,让人凭空生出些许怜意。 她看得出他后悔了,比自己小了近十岁年纪的小孩,到底还是太嫩了些。这种不敢直视得一直躲避她的眼神,会让他的所有想法在她的面前无所遁形。 “那好,你就说说,为什么会受伤?” 夏洛荷换了一个问题,她的手势却一直没换,还是将他的头顶在墙壁上。 只是这一次,付渊博的双眼看回了她。 眼神里泪光开始聚集,有种闪动,他在犹豫是否要告诉自己,或者说是否令自己做好了准备。 再去回忆那段过去。 夏洛荷没再开口说话,她只是紧紧盯上他的双眼,用威压迫使他不得再次躲开她的目光,她的探究,她的审视。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这一轮博弈中是属于静止的。 如此状态,一直到付渊博绷不住痛哭出声,才算结束。 随着他的哭声所倒出了,是那个令他后悔一辈子也不算为过的秘密。 “只是那个楼梯的一跳,我那时晓得要保护好身体,运动防护从小都练过。可当时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过一个小楼梯,又不高,跳下去也没什么。就是什么也不知道,才伤了脚。” “当时你没告诉教练么?” 夏洛荷放开了按在他额头上的手,静静地听他哭诉着,见他停顿了一下,便将心中的疑惑顺口问出。 “有,但当时只是小伤。后来训练强度越来越大,能跑,但跑不出成绩。我……我成了队里的一个废人。” “别这样说。好了,打住!” 夏洛荷渐渐站起身,她的腿有些痛麻,还能走动。她弯下腰用手锤了三四下,感觉好了些,才又继续对他说道:“从现在开始一遍一遍去回想当时的情景,那件事情,那一跳下去的过程。先不管以后的情绪,等到你痛苦到吃不下任何东西时,再来演给我看一遍。” 付渊博有点害怕,刚想要开口拒绝,被她接下来的一句话给打断,“走,换身衣服,陪我下楼吃饭。” 不知不觉,他已经在浴室里哭了一个上午,手脚冰凉都算不上什么,指尖皱起的皮肤,才是在摸到干燥毛巾时被磨得生疼。 付渊博换上白色浴袍,打开了洗手间的玻璃门,夏洛荷已经换上一身干净的黑色宽大运动衫,又搭了一条同样颜色的运动长裤。这种掩人耳目的方式,加上她的一头短发,的确难以分辨是一名女子的身份。 她听到动静,转头见到他的人。 不得不说,经过刚才那一下,他老实本分很多,浴袍规规整整地穿着,腰带系在身侧,打结的手法也是两层死结,难以松开。 对比之下,无意间想起程洺前晚的那种穿法。她的脸悄然一红,转身背对着他。 “你回去换套衣服,不用关门,换完过来找我。” 付渊博没有发出任何回答,从声音可以听辨出他打开了房门,嘈杂声稀稀松松传进来一些,直到两声“叩叩”的敲门声响起。 “小何,好了。” 夏洛荷露出微笑,满意地点了点头,将自己重新戴上的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收起笑容,转身走向门口。 “走吧!” 午饭过后,他们重新回到房间,付渊博很主动地将浴袍拿回,折叠起来放在沙发上,准备等会儿再穿一次。 夏洛荷看了看他的十指,没准他直接进入浴室,而是让他坐到沙发上,以午休的名义,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 付渊博的情绪稳定得差不多,也没了此前的波动,便想要问她一个问题。正想着时,就问出了口。 “当初对陈明星这个人,小何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让他如此压抑住地导致最后的疯狂呢?” 夏洛荷听到他的疑问,不知想起什么,只是笑了一下,解说道:“写这个人时,我是又爱又恨的。爱的是他的痴狂,恨的是他的自以为是。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青春不就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时期吗?只是他,做错了一件事情而已。他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因此我对他又是觉得很可怜的感觉。” 夏洛荷说到此次,停顿了一下忽然想到什么,继续对他说道:“所以,你要演出可怜的感觉。就像是明明犯了错,见到你的人,却又不忍心再去责怪你。” 付渊博点头记下,又问起另外一个角色,道:“那周亦辰呢?你觉得程哥演的很好吗?” 夏洛荷听得出他的针对与不服,叹气一声,没有回答。 “我……我又问错话了么?” 付渊博语气软了下来,缓缓低下了头,才听到夏洛荷向他解释。 “没有问错,只是你没看见。那件事情发生以后,你演的陈明星和张雨晴其实都生病了,你最早被发现,张雨晴而是后来才爆发。只有程洺演的周亦辰没有生病,他用一种平常人的理智对抗这种后悔的感觉,反复折磨自己。其实,他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所以,能够演绎出这种痛苦的程洺,演技无疑是优秀的。也许,他曾经承受过这种痛也说不定。” “他怎么可能?!他在公司里从来都是自信爆棚,无论学什么都感觉很容易上手。我……我……” 付渊博说至此处,实在下不了决心说自己羡慕他。 反而是夏洛荷的思绪,随着心中所想的事情,连同眼神一起飘至窗外远方,声音也空灵远去。 “十年出道,两次雪藏,一共七年。若不是后来签了你们公司,有几部作品,试问有谁会记得这样的一个人?你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好过,他这些年也未必活得轻松。以后别再看人表面,大家谁都不是一样在艰难地过生活。” 付渊博听着她的话,下意识问她道:“所以你十年前就认识程哥?” “不认识。”夏洛荷的目光收回至他的身上,如实相告。 “只不过觉得他演的周亦辰还不错,了解你情况的时候,顺便看了一下他的经历。怎么?你觉得我对于你和他偏了心,顾此失彼?” “没……没有。” 付渊博这里仿佛有个大石头落了地,心里面一下子平衡不少,摇头笑着回应道:“他会演,所以没了你教他的机会。说起来,还是我幸运的多。” 夏洛荷听完微微一笑,道:“那好吧!你现在开始回忆跳下楼梯的那一天,最好做到不用哭涕眼泪就能落下来。等流泪了再淋水吧!不做到不给晚饭!” 是一种什么样的决心,会在遇上这等折磨下,依然能坚持到底。 破釜沉舟的勇气。 夏洛荷隔着手机屏幕,所拍摄出的付渊博,当自己用手触碰到他湿透衣衫的一刹那,他抖动了一瞬缓缓抬起头。从满脸水迹汹涌流过的秀气脸庞上,两眼对着手机镜头的泪水涌现成新的沟壑,牢牢抓住了夏洛荷的心,跟从他鼻尖微微触动而被生生地揪起。 “妈妈,我好脏……” 他是对着镜头说出的这句话,不同于程洺所演绎的低头自语,视觉的冲击力将任何所见之人都会选择想要去保护他。 夏洛荷匆匆关上龙头,拍摄也在不知不觉间停下手,只剩心中无尽怜惜。她在没有自控意识里蹲下去拥抱他,拍了拍他的肩背,哽咽起安慰。 “好了,很好,你要记住这种感觉。没事了,没事了……” 付渊博的大脑放空,他总会感觉眼前有个什么对他很重要的东西,想要抓去怎么也抓不住。终于感觉触碰到了,便再也不想放手。 他力尽全力拥紧,似乎那能填满长久以来自己内心的空虚,可怎么也填不满,他拥得更用力了一些,希望找到那种安心的感觉。 十岁离家,他不知温暖为何物。 十年生涯,他自云端跌落泥层。 他把头埋进她的颈脖下的锁骨里,脸上的水珠接触温软的肌肤,感到无比顺滑。黑衣的清香在他的鼻尖摩擦,明明因哭泣而塞住的嗅觉,竟然奇迹般通透冲至脑顶。 怀里这个女人,他舍不得放手。 “好了,差不多了。” 夏洛荷一如平静的声音从耳边响起,他感觉到胸前的手掌带着余热,将自己推离暖和的身体。他不愿,却抵抗不了她的无情。 “我去拿浴袍,明天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她明明还有些颤音,付渊博没能抓住这种一闪而过的心思,折叠完好的白色浴袍已经递至眼前。 “换了它,我在外面等你。” “小何……”付渊博抬眼叫住了她,看见她的上衣有大小几片湿掉的水渍,“你的衣服?” “没事,等会儿就干了。你快换,不要感冒。” 夏洛荷关上玻璃门,站在窗边俯视酒店外环着湖景的小公园。此时快近日落时分,没见夕阳,只有乌云悬挂在天边,翻滚逼近。把空气压得灰黑一般,像是拼命想要将今晚的黑夜,快马加鞭地赶至眼前。 穿过公园的路人,三三两两,有些察觉到雷雨渐近,焦心加快了步伐。 窗户上出现第一条斜落水痕,转而三五条,之后更多……密密麻麻开始布满玻璃面,令她看不清那些赶路的人。 湖中的凉亭,看似破旧些,透过斑驳的雨痕,还能见到亭沿和柱子上的红漆剥落。 有人不再赶路,小步跑进亭间,希望能躲过这片雨云,待雨点没有那么大时,继续行路。有些人自带了雨伞,纷纷撑开,如同姹紫嫣红的花朵,争先盛开,零落地洒在湖水石路旁,悠悠挪动着。 “你在看什么呢?我叫了你也没应。” 付渊博穿着浴袍,从她的身后走上前,顺着她的目光向下一望,“哦?下雨了。” 夏洛荷侧头见了一眼,对他点头道:“你回去换身衣服吧!” “那你也别站在这里看了。” 不知为何,他刚才叫小何时,她没有回应,看得出她心中有事,令他总感惴惴不安。 “陪我走出门就好。” 夏洛荷听过一笑置之,由着他拉着自己的衣袖,走到门口。 “咔嚓——” 开了门,门外的声音忽地飄进房间。 “还好我们赶上落雨前到酒店,这间……就是你们的房间……” 程洺的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小何还有身穿白浴袍的付渊博说出的。他心下陡凉,没空去理会身后的两名女子,大步走向刚打开房门的两个男人身前。 此时小何的衣袖被付渊博扯住,胸前斜上方连接肩头一大片的黑色比周围更显黑暗,还有两只袖臂弯间的黑色块状水渍。 突如针扎一般,刺痛了他的眼。 “你又在这干什么?!” 这一句质问刚冲口说出,他就后悔了。 走近小何时他才发觉,他的脸上并未显露惊慌,反而生出一抹……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