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的江南春分,蒙蒙细雨连绵数日,整个上海滩都氤氲在一片阴沉水雾之中。 弄堂深巷,一把把张开的伞,像一朵朵灰暗中开出的花。 汪曼春不喜欢打伞。像这样毛毛如丝风轻雨斜的日子里,向来只披件英伦风衣,拉高衣领踩双靴子便往外走。每每免不了明楼撑伞追过去一通数落,却从小到大旧习难改。直至近年来明楼的身体日渐衰弱,那次为她送伞自己却病了一场后,痛悔之下的她便再不冒雨而行,即使觉得累赘也不愿辜负那一份珍爱与宠溺。 耳边,是街坊邻居相互招呼的吴侬软语,三姑六婆津津乐道的里短家长。下班的人流中,汪曼春穿着最普通的工人制服,一手持伞一手拎着菜篮,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窄街的一扇石库门前。 吱—— 推开陈旧的木门,汪曼春警惕地四下扫视后才步入院子,将雨伞置于屋檐下,开锁进屋。 这间曾容明台藏身月余的旧房子,在黎叔牺牲后,一直作为党组织的地下情报站被沿用下来,现为107所隐匿于上海闹市的一处秘密安全屋。 残破斑驳的水泥墙,低矮阴暗的亭子间,汪曼春沿着楼梯走上阁楼。 听到动静,角落中那个被牢牢铐于床架旁的人猛烈地挣扎起来。 汪曼春神情漠然,走近前来放下篮子,扯掉塞在他口中的布条冷冷一句:“吃饭。” “汪曼春,你这个疯女人!” 霪雨黄昏,暮色黯沉,映出一张充满惊惧与愤怒的脸孔。不复往日高高在上的神气得意,瞪圆的双眼配上额头的瘀青和高高肿起的面颊,使他看来狼狈而滑稽,色厉而内荏:“我是公安部任命的肃反特派员!你竟敢,竟敢这样公然对抗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真是……真是……” “真是疯了,对吗?” 汪曼春蔑然道:“姚主任,你早该明白,以我的手段,随时能让你人间蒸发。一再容忍你耀武扬威,不是不敢,而是不想。可你却不懂得适可而止,逼我到这一步纯属活该!” “你,你想干什么?” 姚正阳惊恐万状地望着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罗刹女,只觉森森寒气悚然入骨:“你不要冲动,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谈一谈?你还有资格来跟我谈吗?” 汪曼春秀眉一挑,尽是不屑,用脚尖将篮子踢到他眼前:“闭嘴吃饭吧。” “我知道,你这是为了明楼。”姚正阳急急开口:“你放了我,我立刻把他送去手术!今晚就走,明诚陪着,我向你保证……” “不用你保证,我当然知道明楼今晚会被送去手术。和他的入院证明信介绍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你姚主任远调甘肃的调令。” “嗄?” 对上姚正阳一头雾水的错愕迷茫,汪曼春不由冷笑:“还没想明白吗?作为泄漏了你主子重要机密的罪魁祸首,你现在已是一枚弃子。若不是看着你父亲的面子,恐怕都不仅仅是发配西北这么简单了。” “泄漏机密?这怎么……怎么会?” 姚正阳慌乱自语,眼前阵阵昏黑,脑中一团乱麻。喃喃片刻,蓦地抬头不可置信地问了声:“朱徽茵?是……是朱徽茵?” 汪曼春浅笑不语。 “是她。居然,居然会是她!” 姚正阳越想思路越是清晰,咬牙切齿恨恨道:“原来,原来竟是一场戏!她的消失,不是你打击报复,而是在保护她。你知道我一旦发觉泄密,立刻便会想到是她。而且……” “而且,”汪曼春接下他的话头:“你一旦明白自己前程已毁,必然会发疯般地寻求报复,毫无顾忌地折磨明楼明诚。” “所以你抓我过来,不过是为了确保我不能从中作梗,破坏你早已谈好的交易罢了。汪曼春,你、你好大的胆子!” 姚正阳恍然大悟,深深吸气试图平复情绪,却依旧震惊莫名:“朱徽茵写的,可是白纸黑字的控诉材料,桩桩件件都是血债!再加上私刑绑架公安部的同志,这些都是什么性质的罪行,你不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就为了一场结果未知的手术吗?我告诉你,明楼是上面指定的人,就算能活着下手术台,以后不判死刑也是无期。你好端端一个107所正局级干部就这么搭进去了,你没毛病吧?你这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的白痴!” “像你这种人,自然是不会明白的。” 汪曼春只神色从容地摇了摇头,淡然道:“好了,快吃饭。” “疯了!疯了!你真是完全疯了!”姚正阳不住叨念,一脸惋惜。 “我时间紧,没空跟你闲扯。”汪曼春看了看表,不耐烦起来:“不吃是吧?随你。” 上前正要将布条塞回他口中,姚正阳突然拉住她的手,目光贪婪语声殷切:“汪小姐,我们不必走到这个地步的。朱徽茵的材料还在我那里没有上交,我可以烧了它们,也可以帮你把这次绑架掩饰过去。你也不用和明楼离婚,只要答应跟我……” 话未说完,颈间一紧,脖子已被紧紧扼住,顿时憋得满脸紫涨。 “姚正阳,你给我听好了:我汪曼春既然敢这么做,自是早就想清楚了后果。特高课的女特务,76号的大魔头,手上沾满了同胞们的鲜血,不介意再多加一项谋杀的罪名!” 姚正阳一团屎般地瘫在地上,全身筛糠似地颤抖,连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汪曼春居高临下,冷冷俯视这张已被恐惧和窒息折磨变形的脸。 激越,愤恨,厌恶,鄙夷…… 种种情绪自她淬冰的眸间忽闪而过,最终,却还是松开了手。 ——她毕竟是新中国的党政干部,不是汪伪特工总部的情报处长。 绵绵雨夜,无风、无月、无星。 时针指向晚上九点。 街巷清冷,行人寥寥。 微弱的路灯下,汪曼春身轻如燕地在纵横交错的街头里弄穿梭。 她知道,自己被人盯梢了。 苏北淮阴县委,肃反工作大队招待所。 “将军!” “哎呀我说小李同志啊,这一晚上连胜三局,能不能给我这个县委书记留点面子啊?” “瞧您说的!张书记连连喂子儿,我要不赢,不是反辜负您一番苦心了吗?” “哈哈哈……不愧是公安部来的同志,明察秋毫,明察秋毫!” “您就别恭维我了。姚伯伯说你们南方人啊,就嘴皮子上讲的动听。来,一口气干了!” “干了没问题,我是怕姚主任回来了不够喝。” “姚伯伯在南京上海快活着哪,现在不回来就不会来了。不管他,咱们两个放开喝。” “好好好,小赵啊,再给李副科长拿一瓶来!” 和淋淋冷汗一起落下的,还有殷红的血。 从起初的一滴一滴,逐渐变成一股一股。自鼻腔溢出的热流划过下颌,打在不甚平整的洋灰地上,洇溅出星星点点的诡异图形。 “你给了林嫂什么东西?指使她去了哪里?说!”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交待就只有死路一条!” …… 后院厨房废弃已久的西北一隅,此刻灯火通明。 只是这令人眩目的强光所聚之处,虚弱到完全凭借绳索拖拽才不至倒下的人,早已经感觉不到了。 排山倒海般的疼痛不适,与耳边吆喝声齐齐模糊远去。染血的唇边恍惚勾起一抹淡淡的浅弧,似嘲弄又似叹息—— 一生求索,半世征尘。暗夜潜行的惊涛骇浪血雨腥风,多少悬崖绝境皆如大道坦途从容踏过。若是当年的刑讯课教官,得知他最终要面对的,竟是和平年代里被自己的同志这般低级的审讯,不知该作何感想了。而自己如还有当年的精神体力,他倒想教教这些毛头小伙最浅显的审问技巧,免得在这里徒劳无功的浪费时间。 “小李同志啊,您看都这么晚了,那灶头间里关着的……” “哦,不说我还忘了。审了这么久,开口了吗?” “报告:一个字也没说。” “那个洗衣大娘呢?” “也还没找到。” “你们看看:一个苦大仇深的无产阶级劳动妇女,就这么被阴险狡猾的反/革/命分子腐蚀利用了。这是敌人对我们肃反运动的疯狂挑衅示威!形势严峻,我们必须弄清楚大娘去了哪里,送出了什么消息,务必将这些反/革/命同伙一网打尽!” “报告李副科长:犯人的情况很不妙,一直发烧,神志已经不很清醒,现在又开始不停地流鼻血,不休息一下的话怕是撑不住……” “发烧流鼻血是什么大事吗?我告诉你,撑不住就给我吊起来问,昏过去就给我用水浇醒,多派些人连夜轮班审。这是赤/裸/裸的敌我矛盾,装病装死不管用!” “咳咳,小李同志啊,我听说这个人的身体确实不大好。这样……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就说你们南方人胆小怕事磨磨叽叽!有我和姚主任代表中央还怕什么?干革命不彻底,才会纵容反/革/命分子如此嚣张!” “是是,特派员同志批评的很对,我们的肃反工作确实需要检讨。小杨,小赵,你们赶紧按李副科长的意思认真严审,决不容情。问不出东西就不要回来!” “小李同志,来来来,息怒息怒。咱们接着喝,再下一局?” …… 夜光表盘,在暗夜中幽幽泛着冷荧。时针分针,几近重合。 快十点了。再有两个小时,便是约定的交易时间。 汪曼春默默咬紧了牙,向来镇定的她此时也紧张到一身汗湿。 这么久都还未被她甩掉的尾巴,她已猜到那是谁。 好吧,既然甩不掉,那么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汪曼春绕进僻静的窄街,几个转弯后,放慢了脚步。 这是一条死路,尽头是正在拆迁的一片断墙。汪曼春选好位置背墙而立,扬声说:“出来吧!” 水雾迷蒙的夜幕中慢慢闪出一道人影,是个装扮极其普通的中年汉子。两只眼睛却极是湛亮,精光四射炯炯有神。他大步上前哼了一声:“怎么,不跑了?” 汪曼春注意到距离他数米之后,若干黑点从几个方向迅速攒动而来,不由蹙眉嗔问:“你带了多少人?给我摆这个架势干什么?” “阻止你玩火。”对方口气不善,冷冷道:“现在年纪大了,动起粗来还真没把握能制住你。再说,万一我手重了伤到你,毒蛇再跟我算起账来,我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老王,带上你的人,立刻回南京去!” 汪曼春不欲拖延言简意赅:“电话里我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不要再干涉我的行动。你了解我,我想做的无论如何也会做到,除非你杀了我。” “你以为,我愿意兴师动众跑这一趟?” 王天风努力压制着情绪平淡陈述:“要不是你家蛇宝给我捎话,叫我不择手段务必将你送到香港,我才懒得做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我师哥……”汪曼春倏地变了脸色,颤声道:“他竟然,还能传消息出来?” 王天风掏出怀中的药盒:“托一个洗衣妇送来的。” “她人呢?” “毒蛇告诉她不要回去,我派骑云把她送到军区后勤部了。” “没回去,那么那些人就会知道……”汪曼春慌了神,跺脚急道:“他干什么呀他!” “当然是料定了你会为他不顾一切,所以拼命给我送这封信来阻止你。” 王天风长叹口气,难得的严肃正经:“汪曼春,你要是知他懂他,就不应该辜负他这一片苦心。” 汪曼春闻言失神,眸底水光闪动,怔怔呆立无语。 “丫头,跟我走吧,这是他最后的心愿。” 王天风趁机走近要去拉她,将将触到她的那一瞬,电光石火间只觉眼前寒光一闪,本能地退避。汪曼春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把匕首,薄薄的刀刃紧抵着自己的颈动脉,错后几步低声厉喝:“叫你的人都退下!” “你做什么?”王天风悚然变色。 “疯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果你一定要破坏我的行动,我只有死在你面前。” “沙鸥,你敢在我面前抹脖子?”王天风惊怒交集:“到底你是疯子还是我是疯子?”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汪曼春波澜不惊淡淡道:“老王,你尽力了,我师哥会谅解的。都散开,让我走。” “丫头,你给我冷静点!” 王天风几乎要爆炸了:“你以为,就你他娘的在乎毒蛇的死活吗?那也是我的半条命!逼急了,老子一手培养的特种部队连个人都救不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扔下他不管。可你难道要兵变造反不成?” 汪曼春凄然一笑:“老王,这是我们流血牺牲奋斗打拼出来的政权,哪怕受再大的委屈也不能罔顾法制坏了秩序。好不容易换来的和平,若我们自己都没了约束滥用特权,又怎能取信于民稳定发展呢?” 她边说,手下丝毫没有松懈,利刃横颈背贴街墙一步步朝巷外靠近,硬是将包拢过来的封锁线逼开了一道口子。王天风亦步亦趋地跟着看着,却也不敢靠近,无计可施狠狠跺脚:“少劝我!你就这么去跟他们交易,至少也带几个人作策应吧?” “不用,我有把握。不要再跟着我。” 汪曼春此时已走到几条弄堂的交汇口:“老王,叫你的人去淮阴做好准备,等我消息接出师哥。” “慢着,你……喂,丫头?” 纵横深巷无人回应,决绝的倩影迅即消失在凄迷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