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沙关外万里黄沙如海,西北天山上皑皑雪顶与当空烈阳交相辉映,干燥的风卷蛇行过沙棘矮丘,一尾金额阔目的蜥蜴从不知名动物的骸骨里钻出,张望两下又嗖地消失在了漠漠尘沙里。 “殿下晚来一步,前两日千沙关百年难遇地降了一场雪,黄沙白雪堪称奇景。”朗朗晴空下两个年轻人立于高耸的城墙上,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奇长,说话的人年岁略长,高额细目,鼻梁微微勾下,“不过殿下也来不早就是了。”虽然样貌并不卓然出众,但他一笑起来总让人有种奇异的亲和感,大抵那个家族中的人有种轻易让人放下戒心愿意亲近的天赋。 否则,当年那位公主殿下也不会拥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的拥趸,李缨双手撑于城墙上不由想起紫微宫中那张无辜纯善的面庞,忽而笑了一笑。 萧幽温文尔雅:“臣可是有所失言?” “不,本宫只是想起了太子妃而已。”李缨眺望远方,好似想透过万里黄沙背后看向那一座座格局各异的城楼,“本宫若未记错,你与太子妃是同胞兄妹吧。” 说起已经出嫁的妹妹,萧幽神情柔和许多:“如殿下所说,三娘乃我胞妹。说来惭愧,唯一的妹妹出嫁我这个做兄长的未能出分毫力,容臣斗胆问一句,三娘可安好?” 新婚伊始便被郎君弃置东都怎么也谈不上一个好字,怕是已经成了大业各州各城街头巷尾的笑闻。李缨转眸过来看着萧幽,深邃瞳孔里沉淀着审视的通明:“本宫认为就目前而言太子妃处境适宜,副都护认为呢?” 萧幽轻轻皱起眉,随即缓缓展平:“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三娘既嫁与殿下自然但凭殿下吩咐。只是,”他退了一步朝着李缨深深合袖一拜,“太子妃自幼在双亲捧持中长大难免不通世故,或有骄纵失礼处还请殿下看在她年幼的份上宽恕则个。” “萧卿言重了,”李缨虚虚将他一扶,“太子妃是本宫妻室,本宫自会善待有加。况且,萧卿你未免看轻了你的妹妹。”言辞一转,他的目光重回到远处绵绵沙壤,“陛下遣本宫前来与西域三十六国商榷通商之事,可是方才听你口气中尚有犹豫,可是此事出了什么变故?” “殿下慧眼如炬,”萧幽笑容苦涩,看向遥立西北的天山,“殿下想必已知,西域以天山为界,分东西两方。天山东者诸国因地理临近,素来与我大业亲和,至于西远之地靠近波斯来往便少上许多,这也情理之中。故而此番通商,主要还是与天山以东的鄯善、龟兹、婼羌、西夜等十国协通。本来在殿下来前臣已先发与朝中使臣一一走访了这些国家探实口风,只等殿下来正式与之会晤。孰料我安插在其中一国的线人探到消息,那国国主突生悔意更连带其他小国望风使舵,恐怕殿下此行要多生事端。” “那一国可是鄯善?”李缨容颜冷漠。 萧幽吃惊地看向李缨,点头道:“是,西域虽称三十六国,但那是自文皇帝时传下来的说法,如今历经数十年吞并和合能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寥寥几国,鄯善便是其中大国之一。” 李缨目似寒潭:“副都护可是还有话未说尽?” 萧幽鼻梁绷得笔直,沉默须臾后道:“臣请殿下恕罪,臣未言尽的便是鄯善毁约的缘故。一是有人曾见到一行突厥人暗中进入鄯善王宫,鄯善王因此才动摇想法,但此说法只是道听途说未能落实,臣才未禀告殿下;还有一缘故……”他面色为难,低声道,“鄯善国王曾替他的王长子向上皇求娶永清公主,上皇当时既未应允也未断然回绝,总之留了一丝余地。也因这丝余地,鄯善国是西域诸国间最为亲近臣服我大业,可不想……” 他未说下去,事实已是难堪地摆在了所有人眼前。上皇退政,永清薨逝,曾经的锲约与牵连轰然崩塌。在突厥人的见缝插针下,鄯善国陡生异心,突厥在北,鄯善在西,若是两者联手于大业无疑是一个悍然强敌。李缨霎时间一一理清了其中利害关联,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被西域人奉为神祗之地的天上,冷冷一笑:“一个公主而已,没有了永清还有别的公主,若真如此影响两国邦交,此国必不将长久,想那鄯善国君不至于如此愚不可及。” 萧幽一怔,顿生满面愧色:“是臣愚钝。” “副都护为此用心颇深不必言愧,万事如何且待本宫与诸国国君会晤后再做后算,”李缨言罢拂袖而去。 萧幽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旋梯之下,他慢慢踱步到墙沿,幽州寄来的信虽已焚毁在炭火里,但纸上字字历历在目。失去了永清公主的萧家风雨飘摇,不仅要攀牢上皇这株参天大树,更想暗中搭上太子的船舷。面对喜怒无常的太子,东宫中的三娘处境要更为艰难吧。 “殿下,东都信又至。”宝荣双手呈上杏色鱼笺。 立于地图前的李缨一言不发,宝荣暗叹一声照例将鱼信搁置案头,无声地呵腰退去门外侍立。从紫微宫中寄来的信虽然间隔逐渐拖长但却从未停歇过,但到了太子这儿无一不是石沉大海,下落不必言明可想而知。宝荣双手揣在袖中,盯着庭间无精打采的几株海棠花,再艳美的花朵得不到关照早晚都会无声无息地衰败而死吧。太子不是怜香惜玉之人,真是可怜了那位小小年纪的太子妃…… 过了片刻,瘦长的手指捡起了鱼形信,李缨盯着右下角小小的一朵桃花,鬼使神差地置于鼻下嗅了嗅,果然是不出意料的桃花香。他轻轻一哂,被丢到太学中最难伺候的三位博士手下竟还有心思鼓弄这些,除了执着过人到底还是对他存了一些鬼祟的心思。 不得不承认她鬼祟的心思倒也精巧,每一封信上必定在不起眼出绘上两笔时节的花草,同时熏上相应的香气。日复一日,信笺上的丹青愈来愈精致,好似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逐渐进步的画工。李缨反复地看了看鱼形信,薄薄一笺,受了再三的打击话也变得少了些。依旧是走到矮柜左下的抽屉,他将弯下腰来却又顿住,他重新审视着它,抽出裁刀挑开了火漆…… ┉┉ ∞ ∞┉┉┉┉ ∞ ∞┉┉┉ 宁祥殿内,金尚宫替萧徽换下外衫:“殿下今日去太学可是顺利?三位先生好相处吗?” 更换了衣裙,萧徽斜倚在榻上抱着软靠休息摇摇头道:“只见了王危一位博士,其他两位都有事在身。不过无妨,跟着学些字画史记难为不到哪里去。”她眼巴巴地看着金尚宫,“只是一早上没吃喝,嬷嬷我饿了……” 金尚宫笑着直摇头:“殿下在东宫中如此也罢了,若出了东宫……” “知道知道我知道的,”萧徽拖着她的手撒娇,“我想吃甘露羹和七返糕再加一碗五色馄钝最好不过了。” 端着漆盘进来的惊岚直咂舌:“殿下进这么多一会还用午膳吗?” “就当是午膳用了呗。”萧徽反手将软枕往脖子后一塞,眸光轻斜落在漆盘中,愣了愣,“这是什么?” 惊岚眉开眼笑,故意往身后藏了藏,神秘道:“殿下猜猜是什么?” 殿下年轻偶尔无状罢了,宫婢也不懂规矩就是她们尚宫的失职了,金尚宫刚皱起眉来,萧徽懒懒地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凉州来的信吧。” 惊岚咦了声:“殿下如何知晓的?那殿下可知是谁来得信?” 萧徽笑了起来,唇红齿白,嘴角噙着小小的得意:“看你那样子就知定不是大兄所书,算日子殿下差不多到了凉州有数日了吧。” 惊岚惊奇地将信递上,依偎在榻前替她松腿:“殿下真是聪慧,一猜即中。”她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皇天不负有心人,殿下一番苦心总算得到回应了。嬷嬷,您说是吗?” 金尚宫也是叹息劝慰道:“微臣说过太子殿下绝非无情之人,两小夫妻未曾谋面初见冷淡也在情理中。”她劝着笑了起来,看了看四周,“这宁祥殿啊怕是住不久了。” 萧徽执信掩唇而笑:“承嬷嬷吉言了,”转头催促惊岚,“都说要饿了,还不去弄些吃食来。” “她哪里知道做什么七返糕,微臣去吧,你留下侍奉殿下。”金尚宫起身而去。 惊岚跽坐在垫上见晃动的珠帘逐渐停下,悄声道:“娘子打发走金嬷嬷可是有话嘱咐奴婢?” 萧徽悠悠看了她一眼,低声道:“阿娘与绿水与你交代过,我们是我们,金尚宫是金尚宫,即便是上皇的人都莫要交心。”她漫不经心地将信拆开,“莫要轻易给人捉了短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