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几刻，王窕乏力了。她说自己又累又饿，又向仆人们抱怨说两股间磨得生疼，不愿继续乘马。仆佣们手忙脚乱两个婢女急忙将她从马背上重新轻轻扶下来。显得心急火燎的王仲更是赶忙指挥他身后尚跟着的那五六个奴婢其他人都随主公王贞狩猎去了，叫他们立即生火烧饭。

许皙熟练地将一只三隅陶烓放置在地上，将一只底下有七个小孔的陶甑放在烓上，再将下小上大的陶釜叠放在陶甑上。他用盘卮将袋中那些脱了糠皮的稻米倒入釜中，然后倒入适量的水。如此之后，他方堆柴于烓下爨炊之。

尽管甑底有七个孔洞，能够形成一定的蒸汽流，使釜内的食物加速蒸熟蒸透，但总体的热效率似乎仍然不是很高。在爨炊的间隙，另一个像许皙这样，手头也管着一两件食器的名叫孟芳的矮小奴婢，正抱着一只陶罂，将里面的酢酱一一分到众奴婢们手捧的盘卮内。

“还是这样的稻饭……”孟芳走到许皙身前，望了一眼釜甑，自言自语地小声抱怨道，“还好有这些酢酱。”

汉季寻常人的主食主要是“粟”也即小米。汉人又多称其曰“谷”。贫贱者则食“麦饭”，那是用几乎未脱去糠皮的麦粒烧成的，是非常粗粝的食物。而南方人因地域之特殊，多食“稻饭。”

然而此世的“稻饭”与后世很不同。一来水稻的品种尚未经人工选育改良，像由拳人种的稻米，颗粒干瘪，水分稀少，口味并不见得就必定胜过粟谷。再者，凡食米之前，须先“舂之于臼，簸其秕糠”，脱去颗粒外坚硬粗粝的糠皮。然而无论是舂米还是筛糠，都是极耗费人力的活计，而且囿于工具的原始简陋，这两道工序不仅往往不能尽其始终，质量也时常殊难令人满意，使得谷物颗粒不仅经常被舂成碎末，且有时许多颗粒仍保留着难以嚼咽的麸皮乃至糠皮。

像今日许皙等人吃到的被舂得较为细碎、几乎看不到糠皮的稻米，那已是极为难得的了。若非今日极难得地与主家小姐同行，这种有时候便连斗食小吏也难吃到的稻饭，怎会便宜了他们。

“能有今日这顿饭，还能说些什么？”但许皙努了努嘴，显得不是很在意，只是看着盘中黑乎乎的酢酱，面色上却有稍稍不适。

孟芳弓着腰，笑着指了指许皙盘中的那一小块鱼：“阿皙，你至今仍吃不惯这酢酱么？”

酢酱是以鱼贝类或鸟兽肉为原料，加盐腌渍后，再加入谷物类粮食煮成的饭，搅拌混合发酵，制成品保持了原料的原形。但由于发酵过程属于乳酸发酵，酢酱的制成品具有非常浓烈的酸味。

许皙微微一笑，“却不是吃不惯。只是前次吃后腹泻不已，像是去了半条命。故今日再见此酱，有些为难……”

“嘿。我也是北人，可来此数年了，便不像你这样。”孟芳笑嘻嘻地用不搂陶罂的另一只手抚了抚肚皮，“早就习惯啦。”

许皙摇摇头。正所谓“酒暴熟者易酸，醢暴酸者易臭”。其实他的顾忌也并不是没有道理。许皙是琅琊郡莒县人，他的家乡也算是中原地区相对近海的了，但在他的昔时记忆中，却未曾见过这种浓酸易败的酢酱。

不过为了补充力气，许皙还是决定将这酢酱都吃得一干二净。

又过了一会儿，釜中的饭终于烧熟了。许皙先挑拣着盛了一盘卮的饭，用棜案盛了，恭敬地递给王仲，然后又为王仲和陈质各盛了满满一盘卮饭，最后才为自己与同伴们盛饭。

奴婢们用木柶将插入热饭中，将盘底的酢酱一道搅碎，然后相互拌在一起，散发出热腾腾的美味。

瞥了一眼稍远处的王仲、陈质还有另外两个擐甲服刀的部曲，又顺带捎了一眼在那些人旁侧，在两名婢女服侍下用饭的王窕，以及那匹被拴在一棵树上的马，许皙若有所思，扒动着木柶，缓慢地一口一口将酱饭送入口中。

这时，沛人孟芳坐到了许皙身边。他与许皙都是北方人，方音相近，故平日较为友善。他一边极快速地吃饭，一边看着许皙这似乎不太情愿的的模样，似乎是要体现自己某种共情的感受，又继续小声地抱怨起来：“阿皙，你知道么，此前我让叫王仲那庸狗笞了十次，险些没捯过气来，心中早记着一股恨，当时黄德他们人又那样多……若不是他们败得那样快，我真是说不准……”

“噤声……！”许皙听到孟芳说起这个，猛地压低声音，瞪着眼睛，“你莫不是也想与刚才那些被砍了首级的人一样么？”

孟芳紧张地眨了眨眼睛，却还是心有余悸地围着这件事说：“真是没想到，主君的射术竟如此厉害。我原先只以为，坞堡之中，唯有陈质的大矛是最让人害怕的……”

“主君的射术确实极高。”许皙也莫名地露出后怕的模样，“瞬息之间，便将黄德他们射得招架不住，顷刻间就他们尽数擒获了……”

“他们还以为，前次四个人能逃出坞堡去，今次七个人便也能得手了呢……”孟芳嘀咕道，“一眨眼的辰光，便被主君射死了两个。”

“嗳，阿皙。”孟芳突然折转话锋，声音也低沉了许多，“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竟一而再地要逃出去？似是有人在暗中怂恿啊……可当时黄德试图说服我时，却没说是丹阳贼，而是说甚么太平道……”

“这我怎么知晓？”许皙低声道，“不过……想不到吴地也有了太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