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翁伯韬从人并未先问上峰意见,便兀自把车停定在一间野店门前。如是行为,亦是佐证二人事前便有沟通,费铎所料应是无错。这小店无有幌旗招牌,眼见得是由农舍小院前屋改就。三人甫一下车站定,倒不知又自何处,蹿将出来几个本地农户模样生人招徕生意,言称可去他们家歇脚并用得餐食。翁伯韬从人急急上前催散,那几人又见这一行是此家主顾,便只得悻悻散去。
那从人转进屋内与店家先行安排,暂且按下不表,只留翁伯韬并费铎在门口稍候。二人乘着闲暇功夫略略舒展筋骨。费铎只见山中晨雾深锁,至于午间仍未散去,日头被厚实云雾掩藏了踪迹,天色遂只显得阴霾黯淡。盖因此地已近安平湖面,沿路可见高长苇子随着渐起湖风微微摇曳,姿态甚是好看。这山中也是不燥,与庐城炎夏仿若不在同个季节。
忽而一阵车鸣声音传过,呼啸着漫卷起一阵黄沙,登时便有遮天蔽日之感。费铎立时见状,忙急着要来掩口鼻,又见得翁伯韬倒似司空见惯,只嘴角微含一丝苦笑,轻轻摇首并不加动作。费铎提了衣袖悬在半空,此刻反有些受窘为难。好在那翁伯韬从人及时转回,见二人这般模样,又观费铎如是动作,知费铎不知其中情由,便对他言说:
“费生应是许久未在安平地界走动。此地前年以来便已在大兴土木。沿湖修建得楼、阁、墅、馆不一而足,可供夏时避暑,冬日消遣。庐城、沪上、苏杭人士最是欢喜在此置业,安平如今遂成这般光景。镇上住户或搬去仙棠,或迁至山县,本地留守之人则多向外地迁入住客供应吃食、游玩一应服务。方才费生所见揽客之人便是如斯。”
费铎恍悟到,原来庐城今年夏日铄石流金,城中形势户纷纷言得外出避暑,有道是山县出了新去处,却不料那新去处竟是这安平镇上。那从人一番言罢,自侧着身子让过道路,对翁伯韬并费铎说道:“里面已安排妥定。店家匀出一间内屋权作包间,所餐皆是农家小菜。时辰尚早,二君不必急切。”
此秘书从人不愧是自山县之时,即已跟从翁伯韬之人。端得是言谈得体,办事利落,晓得上峰心思。他将二人引入内屋坐定,即行转出,而后自坐在堂屋,叫过吃食,边厢等候。
俄而店家便将菜品四样端呈进里屋之中,因店在湖畔,一半菜品与水相关。一道鱼头豆腐,鱼浓脂滑;一道酥炸黄鱼,金黄酥香;一道腊肉蒿菜,咸香清口;一道笋丝清炒,得味淡鲜。正是: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屋中只有翁伯韬并费铎二人,各自简单推让一番,便皆提箸来食。费铎一阵风卷残云,便已觉果腹。翁伯韬这厢倒还能接续得上前言,悠然问道:
“费生方才同我言讲,日前访问程吴方之故事。不知费生但觉程公其人如何?”
此便是屋中只有二人之便利。二人说话,便是出得一人口,只入一人耳。费铎亦是不惧多谈程老朝奉之事,因程、翁关系只要不明言点破,此间二人便都可保心照不宣。如此,言语之边界即行变得开阔,费铎于是说道:
“翁公明鉴。我一番访察,倒觉得程老朝奉熟稔茶事,手段高明,堪任这传承之人角色。只是他言语之间似是......”
“似是不热衷于此事”,翁伯韬倒续过话头说道,费铎那厢颔首以示同意,翁伯韬遂顺过话风接言,“我不知费生可见过老朝奉装盛茶叶之锦盒,那锦盒签封之上有篆书所写"丰享太平"四字。那字便是我写就于他的”。
费铎却是不料翁伯韬径自先说了此事。此签封篆字费铎第一次见得,还是那日在郝赫所设飨宴之上。濮伯思有意据此刁难于他,是那吴雅芙发言替他解围。雅芙便说此字是翁伯韬所题。其实想来也是无怪,吴雅芙经年以来皆在为郝赫做事,与他通些官家消息、高门秘辛也是自然。然而,此处翁伯韬专提这签封是为意指何事,费铎思不得解,遂回道:
“我知丰享太平是取丰享豫大与太平茶双关之意,可说寓意极佳。然书写所用篆书虽然素朴疏朗,藏巧于拙,却也是象形难识;听闻翁公好临习赵姿行楷,那赵孟頫书体遒美秀逸,又兼好认易识,不知缘何却弃之不用?”
此一问倒似正问到关节紧要所在,让翁伯韬亦是沉默一阵,或是在思量说法择词。是时费铎也不再期许甚石破天惊答案。程老朝奉虽只是一面之交,然他手艺风度,费铎却是敬服,故而方才发问,倒确是发自费铎本心。
翁伯韬那厢思忖已定,却不由先轻叹一声,再沉声说道:
“费生所说题字之寓意无差,也确是当初我之所想。至于书写不用赵体,是缘于赵孟頫承上启下,开一派先河固然是真,然而后世临习却多形散柔媚,失了风骨,实似那仙棠诸程后人不思茶事,只晓生意;篆字虽然难识,却可称是大巧若拙,返璞归真,岂不是正合程老朝奉为人作派。我虽知他性格不好张扬,不利此项目进展。然也却因如此,更是敬慕他这一片冰心。”
不想这闲云野鹤居然亦可得凤鸟赞佩,却正是: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