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茶道:“您现在如此坦诚,是不打算让我二人离开这里了?” 吴风没说话。 晋茶道:“您或许忘了,在江湖,我是小晋;在庙堂,他是六爷。任是哪个死在了泉州,吴家都不会好过——当然,您有实力把这些事情压下去,但有心人多了,我和他能查出来的额事情,别人也一定会查到,到那时秘密就不再是秘密了。” 匪原一声冷哼,朝着昌宗一抬下巴:“难道放你们走,你们不会往出说?咱们那位高高在上的女皇陛下不正是派他来查吴氏的底细么?” 晋茶:“杀了我们,就得把张说和狄惠也一并处理掉。狄惠的叔叔狄太医在太医院首府的位置上做了这么多年,京中贵人大半都欠着他的情;张道济就更不用说,张丞相就是再怎么公正,独子横死,也总是要追根究底地查的,到时候,你们还能挺多久?” 匪原冷笑道:“好么,原来大名鼎鼎的小晋公子,到了危难的时候,也只会搬后台!” 晋茶:“人活着本就要借势,这没什么丢脸的。更何况,我只是站在老爷子的角度替你们思考一下当前的处境,鱼死网破,一定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毕竟,先帝留给你的任务还没有做完。” 吴风半阖着眼,让人看不清神情,语气倒是很平静:“我家幺子也算是死过一回了,大不了,杀了你们几人,把军队藏好,我自刎谢罪便是。我死以后,吴家就算是绝了后,世代传承一说,也算是做到了。” 生死大事,说来却云淡风轻。 晋茶敏锐地看见匪原的唇角绷成了一条直线。 她轻轻说道:“您如此绝望,不过是因为觉得吴家后继无人,说不定,您早就想早点走,去和左凤夫人团圆了吧?” 吴风哼笑一声,没说话。 晋茶:“但,若吴家真的无后,有些事情可解释不清楚。”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昌宗突然截口道:“他不爱说,不提也罢。”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有分寸。” 吴风却已经抬起了头,死死地盯着她:“你说什么?”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吴风已经一掌推出,这一招用尽了他生平绝学,昌宗剑一出手,却立时被匪原拦下,眨眼之间,晋茶就已经被吴风拖到身边摔在了地上,昌宗与匪原势均力敌,昌宗无法上前,匪原也无法将他拿下。 晋茶咳了两声,朝看过来的昌宗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她就地盘腿坐下,仰头看着吴风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证据不全,我接下来所说大多是推测,您信就信,不信便罢了。” “快说!” 她摸了摸有些不适的喉咙:“首先,回到这件事的最开始——墨血墨香,这是所有死者身上最明显的特征,看起来就像是一种凶手的标志,所以,直到吴三受伤前,我都一直认为这几桩案子都是一个人做的。但,就像您自己知道的那样,并不是,整个事件里,有四个凶手。” “第一个死者,吴直。您的大儿子,因为和韦娘娘通奸,所以被您误杀。第一位凶手就是你,这您承认么?” 吴风的下巴绷紧,神色却很坦荡:“不肖子是我杀的,却非失手。” 晋茶叹道:“我也有些想到了,一位剑道高手,就是再怎么气急攻心,手下也不会失了这么大的分寸。是不是,当时吴大公子已经到了可以继承家业的时候,您想要让他继续养着山林里的兵,但是他不愿意?”她看着吴风的脸色,自己回答道:“多半还觉得,这是个烫手山芋,应该马上报告给朝廷才是。后来……” 吴风道:“后来他想从李显那里套话,和那妖妇做尽了腌臜事,却不料韦氏根本不知道,于是他决定独自上京,指望着能因为举报而保下他自己的命。” 就和太原王氏一样,吴直也想通过这种方式自保。 可惜…… 晋茶道:“我猜您最后还是留了一点慈父心肠,一箭穿心,没有让他感觉到痛苦对吧?所以,当吴大公子的尸身出现在演武场上的时候,您觉得是韦氏作乱,但先帝已死,几位皇子又相继陨落,这支队伍最后还是要交在显殿下手里的。更何况,当年显殿下被贬谪出京时,先帝将他安排在临近的雍州,这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再怎么说,韦娘娘也是主母身份,杀了她,很有可能会使你和李显离心离德,一个不被主公信任的将领,往往不会有什么好结局,对吧?更何况,李显韦氏说到底还是夫妻身份,她真知道了,也不会怎样。” 她忍不住看了匪原一眼,却见对方一双眼平静无波,只好自己接着说道:“但你不知道的是,韦娘娘,她真的很喜欢吴大公子。在他死后,她还想要完成他的遗愿:上京禀告女皇,交出军队,保你们吴家几口人的命。” 吴风的脸色变了又变:“我不知道……可是她明明……” 晋茶神色中带了一丝怜悯:“明明害了吴二公子?”她感到喉咙好些了,仰头看着他说道:“吴大公子去世,韦娘娘回到雍州,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您的二儿子,在两地交界的地方死了,死状和吴大一模一样,所以,你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韦氏派人害了他。可是您再仔细想想,当年吴二公子去世下葬的时候,您真的亲眼看见全过程了么?” 吴风的脸色越发沉着,一双手却开始轻微地颤抖。 晋茶接着说道:“您守着自己的千金一诺,您的儿子们,却只想守着你。当年,吴二公子发现哥哥死的蹊跷,又不愿意自己的父亲背上杀子的罪名,于是,他为哥哥的尸体做了伪装,本意并不是嫁祸韦娘娘,而是想做出一种吴家被诅咒的现象,好让你从此退出江湖,就此脱身。” 吴风一掌拍向身下的石头,双眼开始泛红:“胡说!老二他不可能知道的……” 昌宗脚下错步,提剑就要上前,却见盘膝坐在地上的少女分毫不惧,反而叹道:“我已说过,这都是推测——不过,是不是事实,稍后也可知道……您不说话,我就继续了:但他没想到的是,您手眼通天,竟然将这桩异相压了下来,一丝风声也没透出去。他跟查父亲杀子的真相,终于摸到了韦娘娘这条线,却发现,这个女人已经从自己哥哥那里知道了泉州藏兵一事,还准备上京去,但吴大已死,此事若是被朝廷知道,老爷子你的命可就彻底保不住了。韦氏或许觉得,能保住左凤夫人,吴二吴三和笙娘已经够了,但,从吴二公子的角度看,他还是不想放弃他杀子的父亲。” 匪原背对着他们,声音有些哀伤:“别说了。” 吴风抬起血红的眼,神情激动而又复杂地看着身前的青年人,这个孩子陪了他很多年,他一直当他是半子,善柔不懂事,他是几度想要把这项重担放在他身上的。 可是,如果这就是他辜负了的亲子呢…… “韦氏毕竟是王妃,真要上京,以吴家的实力根本拦不住她。所以,吴二公子铤而走险,将韦娘娘毙命于剑下。” 吴风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可是李显这些年对那妖妇爱护有加,这又如何解释?” 晋茶:“所以我照我看,吴二公子,才真正是您吴家最有魄力的儿子——在当时,韦氏可以死,因为以显殿下的处境,是不会让她‘死’的。”她看了正与匪原对峙的昌宗一眼:“朝堂的上的事,我也只懂个大概,还是要六爷给解释一下的。” 昌宗眯了眯眼睛:“可以,但你先走到我后边来。” 吴风和匪原都没动作,算是默许了,地上的少女却一下子笑了起来:“不用啦,老爷子不会真的杀我,你说吧。” 昌宗绷紧了下巴,然后一哂,看着是有点笑模样,晋茶却知道他已经有点生气了:“随你。但若真死在这儿了,可别怪本府无情。” 晋茶:“好啦,知道啦,你不喜欢我,就是看我可怜才救我一把好吧?快点说。” 昌宗:“……李显在朝中无依无靠,又不得母亲喜欢,更兼武家陆陆续续地出现了许多合适的继承人,他的地位其实岌岌可危,唯一摆在明面上的稳固助力,就只有韦氏的父亲。尤其是十年前废太子出京的时候,若不是有这位韦大人力保,只怕他都没法顺利到达雍州。所以,即便韦氏已死,他也只能默不作声地让她继续‘活着’,还要做出十分爱重她的样子来,让别人都见不到。”他朝着匪原冷笑道:“师兄当年只有二十岁吧,拿捏人心的本事也算不错了。” 吴风站了起来。 晋茶:“其实事情到了这里,已经可以结束了,但我想,韦氏既死,显殿下又吃了这么大一个哑巴亏,这事估计就要算到老爷子头上,偏偏他又是老爷子的主君。殿下幼时无依无靠的时候还好说,他要靠着吴家吃饭,自然不会翻脸。但他长大了可就不好说了,家中还有幼弟幼妹,二公子担不起这么大的风险。” 匪原剑尖一扫,转过身来,昌宗也随之防备地换了位置。 晋茶:“所以,他主动去找了殿下,做了一笔交易——从此,这世上还有韦氏活着,却不再有吴二公子。吴二将以和自己哥哥一样的方式死去,变成吴家的第二个诅咒。” 昌宗摇头道:“愚蠢。”他朝着匪原一抬下巴:“你不动手,李显也会自己处理掉韦氏,泉州藏兵是他的底牌,他自己难道不会护住?” “你懂什么!”匪原怒道:“李显当时太小,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再不出手,整个吴家都得给他陪葬!” 此话一出,仿佛整个天地都安静了下来,只有夏风拂过竹叶时的沙沙声。 “谅哥,真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