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君悦嚯地用剑柄挑开帷幔,轻纱后便是墙壁,什么异样也没有。
徐青溪狐疑地望了望他,面有忧色。这个段师兄,最近精神紧绷到了极点,眼见是要魔障了,她叹了口气,道:“师兄啊!这里可是玄清诶,恁凭那些妖魔鬼怪再能上天入地,也不可能敢追到这里伤害师姐的!别瞎担心了!我去和穆师伯知会一声,你要不要一起?”说着,她又将被子往江雨归的脖子处掖了掖。
段君悦默然点点头,将窗子关好,跟着徐青溪出去了。
时间的概念已经不清晰,江雨归又兀自闷头睡了个天昏地暗。睡梦中,她梦见有人一直坐在床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被子,好像小时候娘亲哄她睡觉那般。
那人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处缓缓地来回擦着,像是个无意识的小动作,一种无比熟悉的安全感,丝丝沉淀到她心底。
忽然,那人轻念了一个名字:“意安……”
江雨归陡然一个机灵,所有恍惚仿若被一阵大风卷走的薄雾,一瞬间全无踪影了。
是谁?!
她蓦然张开双眼,白晃晃的日光一闪,她吃痛地嗷了一声,感觉自己差点瞎掉,随之一只薄薄的手掌覆上她的眼睛,“你醒了?怎的梦魇了吗?”
江雨归大惊失色,猛地将那只手扯了下来,骇然望去,果然是凌渊!
她先是惊恐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嗯,没错!这是在她自己的房间里面,所以妖王真的□□,大摇大摆地闯到玄清内室里来了吗?!
“你……你……你怎么来了!你疯了吗?要是让别人发现可怎么办?!”江雨归支着身体勉强坐了起来,可她突然惊觉,身上除了有些沉重外,那些伤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好多了,并不那么痛了。
凌渊扶了她一把,帮她坐正,无所谓地笑了笑,伸手在她的枕头下面摸出一面古铜小镜,道:“江姑娘别担心,有这面镜子呢。”
江雨归瞥了一眼,是那面凌渊给她的阳春昆仑镜。
“唔……我睡了多久?”江雨归双手捂了捂额头,问道:“怎的我身上的伤这么快便好了吗?我怎么记得,昨晚醒来的时候还疼的要死呢?”
“嗯,确是只过了一晚。” 凌渊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道:“在下昨晚前来,本欲先行封住你的痛觉,再慢慢治疗,唯恐你康复的速度太快,被人发现了异样。只是……后来……”说到此处,不知为何,凌渊突然失笑,摇摇头不说话了。
后来怎样?!江雨归再傻也能猜得出来,所以凌渊昨晚一直都在的?!他看见了!
那他……为何……不出手阻止段君悦?!难道是在等着看自己得笑话不成?!
这也太……
思及此处,江雨归不由得羞愤至极!她又回忆起自己此前做下的种种蠢事:先是自以为是搞了个“英雄救美”,搅了他的安排,又在雅宴上卖蠢那么久……更何况,若真的是凌渊医好了她,那么,昨晚轻轻抚着她的那只手……怕也不是在做梦了!
一瞬间,江雨归整个肺腑,都被怒火一发不可收拾地烧了个穿,此时此刻,她再也压抑不住,一掀被子,鲤鱼打挺似的蹦到床下,愤恨地盯着凌渊,大声道:“尊主大人!你到底是要干嘛?!我承认,我之前是愚笨无知,有眼不识泰山来着!可若是有什么得罪之处,你打也打了,苦头我吃着了,你气也尽可撒了吧!现在又为何还要这般戏弄于我?!怎么着,莫不是你觉得很有趣味!”
凌渊见她突然发作,不免有些担心她的身体,因而上前一步,欲将她拉回床上,语气轻缓道:“江姑娘不要误会,在下……”
江雨归不分三七二十一,囫囵一轮手,打在凌渊小臂上,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道:“那你为何还在这里纠缠!”
此言一出,就连她自己都觉得“纠缠”一词有些刺耳,可她现下又觉得自己是再狼狈也没有了,平白受罪不说,还像个傻子似的,没准儿种种行迹,落在凌渊眼睛里只有可笑罢了!
凌渊一怔,默然地抿了抿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落寞模样,江雨归有些看不得他这副表情,目光躲躲闪闪,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道:“尊主!我就是玄清一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弟子!一块儿糊不上墙的烂泥!你们大人物间的尔虞我诈我可不懂,你要是有什么图谋,大可明说了罢!我替你问问我师兄师姐们去,你觉得如何?”
凌渊很无奈似的叹了口气,淡淡道:“江姑娘想多了,在下即便真有什么图谋,又怎么会用在你身上?姑娘性格明动,让在下不禁想到曾经相交的一位小友,因此相遇之初便觉得一见如故,心里很是喜欢,全无恶意。”
“哦!那可太好了!能有一二分像尊主大人的故人,我当真是荣幸之至!”江雨归都惊呆了,凌渊这人看着一副翩翩公子的沉稳样子,说话敢情是个没有脑子的,这会儿还敢和她提起这茬子事儿,她觉得自己都快给这位尊主大人气笑了,因而冷哼一声,继续道:“不过大人要是想怀念故人,可不可以请你偷偷去怀念,不要这样光天白日地在我面前说出来好吗!难不成尊主大人是想向世间昭明,你是如何如何情深念旧的?!”
她越说越激动,到后来,肩膀都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一时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涌上心头,她鼻尖酸酸的,好在她眼睛有病,哭不出来,要不然这可就要泪洒当场了!
凌渊眼波微动,仿佛被她这诸般混账话给刺痛了,望着她的神情中似有隐忍之色,他摇摇头,黯然道:“既然在下让姑娘如此困扰,那实在是在下失礼了,你好好休息吧,这便不打扰了。”
江雨归摔摔打打地躺回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甩给凌渊一个后脑勺,叫道:“不送!”
凌渊低低地“嗯”了一声,身形一晃,一阵烟似的钻到阳春昆仑镜的秘境里去了。江雨归猛地转身,见他竟是真的不再解释,就这么走了,心里一阵怅然,继而又对自己居然产生如此想法羞恼不已,一把抓起镜子用力向外一掷,骂道:“去你的!”
接下来的几天里,江雨归不得不用尽浑身解数,咿咿呀呀地装病,她身上的外伤已经在一夜之间好全,因而是决计不敢再让别人近身换药的。但凡送来的药品,她都会让人先行放在床头,而后趁着月黑风高,再尽数倒掉,搞得一院子的花花草草,都像给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扫眉耷眼!
不过她也确实重伤了一场,苍白的面色倒是做不得假的,因此,这段时间也并未有人起过什么疑心。
于丹青心疼这个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徒弟,有事没事就会过来看上一眼,问及当晚情形时,江雨归便一顿山呼海吹,她说的话避重就轻,摘掉了所有关键部分。
于丹青听得将信将疑,心里依旧没底,当晚陈逐星确实带着弟子们制服了那群影子,可是人还未及带回来,便尽数爆体而亡,到最后竟是连块衣服角都没剩下,他本欲亲自前往再查,没想到此事涉及妖王,已经被怀虚真人接手去了,不许门派弟子再行过问。他本想在江雨归这里探探什么蛛丝马迹,可听来听去,敢情总结一句话,就是她压根儿和死人一样晕过去了,什么也没看见……
当然,江雨归胡吹之际也没有忘记拿捏出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于丹青望着她好似回光返照的模样,不忍再深究,于是善心大发,顿顿好吃的伺候,江雨归只觉得自己的肚子都要吃的圆鼓鼓了。
这天傍晚,于丹青带着段君悦,又来弟子居例行“视察”了一番,眼见江雨归一天天好起来,他这心里也宽慰了不少,虽然他嘴上总是责骂江雨归人嫌狗厌,可好歹也是他自己拉扯大的,这丫头真要有什么不妥,他哪里能那么容易放心得下。
然而,不巧的是,江雨归也确实是个人嫌狗厌!
于丹青对她这是三天看不见,想!可只要一见面,不肖一时半刻的,便又恨的牙痒痒!他像是受刑似的看着江雨归在他跟前一顿撒娇撒痴,最后实在忍不住,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脑门儿,警告道:“你给我消停一会儿!我告诉你江雨归,就你这一天不惹是生非就浑身难受的劲儿,我要是再让你下山,我都是那个!你就给我在冠世山上待到死吧!”
江雨归一缩脖子,夸张地朝段君悦吐了吐舌头,却遭遇了他一个无情的大白眼儿。她暗暗觉得又可气又可笑,这段君悦,怕是忘记自己那天晚上的丢人样子了吧!
正在这时,不知怎么的,于丹青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正了正面色,鬼附身似的没头没尾地道了一句:“你与妖王,真的没关系的,对吧!”
江雨归被他问得差点儿咬掉自己的舌头,说话都开始变得结结巴巴的:“什……什么关系,能……能有什么关系?!我不都讲了八百遍了吗,我那是……那是不知道他的身份啊!”
“你自己知道分寸就行!别都羊入虎口了还在做梦!”段君悦斜斜地瞥着她,趁机插了一句嘴,他说话阴阳怪调的,尽是醋意。
江雨归闻言,腾地起身,怒道:“好啊!段君悦,你这长舌妇!是你瞎给我在师父这里告状的对不对!”
“可拉倒吧你!血口喷人!”
“好了,你们两个东西!”于丹青被他们闹腾的脑壳子疼,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道:“君悦他能说什么!他就知道护着你!倒是别人,最近有些不中听的话,我倒也有所耳闻!江雨归,我告诉你,平日里你闯些小乱子也就算了,大是大非上你可要长点儿脑子!尤其是牵扯两族利益的事情上面,你好自为之!”
江雨归一脸嫌弃地撇了撇嘴,却是被于丹青清清楚楚看在眼里,他大声喝道:“听见没有!我没与你说笑!”
“哎呀,听见了师父!”
“要是还不懂得这个中厉害。”于丹青眯了眯眼,冷冷道:“林霁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江雨归一怔,一阵寒意从她背后冒了上来,她蔫儿了似的一垂脑袋,胡乱应了一声。
“好了。”于丹青面色缓和了许多,站起身来施舍似的轻轻揉了揉江雨归的脑袋瓜,轻声道:“妖王这么一闹,外面怕是要不太平,现在那些门派一个个的都噤若寒蝉,前来寻求庇护,搞不好还要闹出什么风波来,你这丫头惯会捣乱,但你也不傻,这个时候可别冒什么头,留心成为众矢之的,听见吗?”
江雨归一脸惊疑地向上望去,道:“这两天我消息闭塞的很,外面到底怎么了?”
段君悦十分不以为然地解释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就是有些个手脚不干不净的门派,此前涉及到妖族炼器的黑市生意中了,现在扎堆儿在一起,生怕妖王找他们算账,于是乎想着先发制人,提出什么屠龙再战之类的言论!”
“屠龙?开什么玩笑!”江雨归好悬没一口口水呛死,“事关天下苍生,他们……”
“行了!你就别在这里操这些没用的心了!”于丹青打断她,大袖一挥,迈着方步似的向门外走去,末了又补充道:“掌门师父自有评断,歇着吧!”
夜深了,江雨归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刚刚师父那番说的不明不白的,让她心里升起一阵焦躁,也不知凌渊是不是已经得知了此事,他知道了又会作何反应呢?
其实,便是她这样的小角色,也知道什么屠龙再战定是打不起来的,现在两族势力局面已定,哪会因为个把鱼虾门派的几句话,就置天下苍生于水深火热之中呢!更何况,此番本就是天水理亏,凌渊不找他们问罪都算仁至义尽了!
可……现在不会打起来,那以后呢……两族之间,永远都不会再有战事吗?
刚刚于丹青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可只有一句话是江雨归听进去了的,师父让她在大是大非上长点儿脑子,翻译过来就是“人妖殊途”!
是了,她身为玄清弟子,除祟卫道便是天生的责任,虽然她从不认为顶着个妖族的名头就可称为邪祟,可要是真的有一天,他们不得不对峙战场呢?
想到这里,江雨归顿时感到有些灰心,她暗暗地嘲笑了自己一番:凌渊是妖界之王,修为那是什么境界!轮得到你去对峙战场么,叫你天天不学无术,连个灵力都修不出来,只配去到那里给人家当炮渣!
她想着想着,目光便不由得缓缓落到那面掉落的阳春昆仑镜上,自从把它扔出去,她便再没捡起来过了,这会儿,那面小镜子正窝在墙柜旁边的角落里。
江雨归刚刚满脑的思绪一瞬间断掉了,怔怔地心想:妖王……身居其位,平时都会干些什么呢……
她此时已经全然冷静下来了,知道自己此前不分青红皂白的迁怒,简直就是混账王八蛋,全族利益系于一身,他有自己的安排自然是无可厚非的,又哪里有什么义务向一个微不足道的玄清小弟子说清道明呢!
江雨归暗自叹了口气,走到近前,缓缓将小镜拾起。她啊!之前就是太把自己当根儿葱了!可就在她刚要把那镜子随手掷于桌上之时,忽而想到,凌渊这个家伙居然在段君悦将要偷吻她的时候,没有出来阻止!
这么一想,果然还是,太可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