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琴姬 慕容殊蔫坏蔫坏地低头,眼睛不留寸许紧贴晏凝,手指还有意无意拨弄起她的发稍:“母后,儿子这就为您更衣。” “我的殿下,咱能要点脸吗?”焦圈儿白眼翻得溜,“晏小姐要是知道你这么利用她,看她弄不死你的!” “她舍不得。”慕容殊似笑非笑,充分以实际行动证明,何为厚颜无耻的最高境界。 其实,此人所谓的“更衣”,不过是把皇后昭惠皇后那件大袖连裳,直接套到晏凝身上。 眼睛不灵光,手脚又怎会麻利?慕容殊这“孝顺儿子”,能把人急死。他大概也意识到自个儿四体不勤,没动几下就萎成了黄花菜,不得不由着刘嬷嬷前来掌局。 刘嬷嬷手上忙活,嘴里不忘吼焦圈儿:“我说你个小王八蛋怎么还跟那儿戳着,那幔帐和灯火,都不用布置了吗?” 焦圈儿唧唧歪歪挠脑壳,一边往外室去又一边回头:“唉唉嬷嬷我怎么感觉也有点晕,您给我的解药是不是不足量啊?” “干活去!”慕容殊和刘嬷嬷异口同声地咆哮。 九月肃霜,北国之夜寒意袭人。 明儿个一清早,大燕国的宣化帝慕容衍,就要率领他那堆各有千秋的儿子,前往西山狩猎。 当然,慕容殊纵然解了浑天幻方,也依旧没能被归到此列。 夜色已深沉,慕容衍却尚未就寝,仍在长生殿批阅奏折,可说是为国为民、宵衣旰食。 雪霜姿那只肉呼呼的大白猫,恰在这时现身殿前长明的灯火下。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老猫,待遇好过宫中妃嫔,软糯糯地喵上了几声,就算通知圣上它来也。 御前侍卫不敢拦,值夜太监不敢叫,只能由得它舔舔毛来捋捋须,一番型容整理完毕,仪态万方踱进殿门。 这猫很可以,缠完儿子缠老子,趁着慕容衍置笔沉思,呲溜蹦上翘头案。 它倒也不扰圣上处理政务,就在桌上打起胡噜,白花花一团,说不出的悦目娱心。 三更天,慕容衍还没有就寝的意思。几个值夜太监颤抖着恳请他安歇,结果全都徒劳无功。 慕容衍放下纸笔,紧紧衣襟,突然面冲长生殿外,半刻彷徨。太监几人有所不解,又被圣上狠瞪,禁声禁得极其憋屈。 雪霜姿本在案上睡呼呼,这时懒腰一滚,猫脸竟也摆出迷醉。 慕容衍怔怔看了眼老猫:“你……也听见了?” “喵——”老猫轻轻咬住他的袖口,似在催促他起身。 慕容衍眼底惘惑,如同被蛊毒迷了心智,恍然离席。 雪霜姿则昂首挺胸,仿佛一早了解要往哪儿去,跟慕容衍亦步亦趋,摆尾如摇风。 勾去当今圣三魂七魄的力量,是一缕旷远的琴音,如梦似幻,天外般杳渺。 大音希声,至静之极,慕容衍能听到,雪霜姿兴许能听到,长生殿内其余一干人等却无福享受。 他们瞧见圣上此举,自是一惊而起,百思不得其解,可又没人敢去忤逆圣意,只得组了一支小队伍,仓惶尾随圣上的步伐。 慕容衍受太古之音牵引,过不多时已身在东宫,再往前走,含章宫便若隐若现。 雪霜姿又拿脑袋搡搡慕容衍,随后四条猫腿儿忽而换了方向,撒丫子冲向后方。 随行众人猝不及防,步调瞬间溃散。老猫盛气凌人叫唤一嗓子,又调了个头,先过一干人等百步,嗖嗖钻入含章宫内。 慕容衍也踏足殿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不知何时起,那帮围在宫殿四下的宫人们全都消失不见,整座含章宫也与往昔大不相同。这会儿,这宫殿就像海市蜃楼,置身其中,便分不清哪一方土地是真、哪一寸草木是假。 前殿里的烛台都变了位置,零落散布,映得室内影影绰绰。正当中的地方,又多出束从天而降的薄纱帘幕,有风来,薄幕就波纹潋滟,舞得随心而婀娜。 一个女子,婉约端宁;一柄瑶琴,通乎天地。 薄幕后的景致,说来甚是玄虚,大抵,也只有慕容衍一人有幸感之。 “……皇后?!”慕容衍鬼迷心窍般伸出手去。 奈何,他每向前一分,女子人影便连同瑶琴退后一分。 唯一没变的,只是那一湾缥缈入无的音律,泰和、精微,悠悠幻变中呈水光云影、展万壑松风。 赵太后病危的那一夜,慕容殊曾显露奏琴造诣。但那始终是人间曲,多少沾染了俗世尘埃。而慕容衍这时听到的琴律,已非凡音。 换一种说辞,此曲只应天上有,人,大概是奏不出的。 抚琴的女子,许不是人。 慕容衍倏地撩起薄幕。 室内火光一息寂灭,等待他的,却只是无尽的虚无。 没有女子、没有琴音,什么都没有。 慕容衍愣怔半晌,错愕、失神,不能自已。 适才一切都可能是幻境,但含章宫内除去慕容衍,还有一个切实存在的人。 “母后,别走……”慕容殊自里间寝室,哼出一句嘶哑的呓语。 他应是一直在睡着,从没离开过那张床。最起码,表面上看来是。 “喵呜——”雪白的老猫窜出暗影,无声跳上慕容殊床头。 它静静望着这睡梦中的人,抬起前爪理了理他的乱发,动作似极慈蔼的母亲。 实在不好说,是老猫通了人性,还是昭惠皇后的魂魄上了猫身。 慕容衍跨步床前,视线不离雪霜姿。 雪霜姿转过脑袋,猛地抖个机灵,却又变回了那个张扬的畜生,腿儿一捯饬就跑得没影。 随着老猫遁走,慕容衍一瞬归返常态。 他凛然转目,再扫一眼慕容殊这没救的儿子,静悄悄拿起儿子枕边复原完好的浑天幻方,眉宇越蹙越深。 此次野猎行程,慕容衍全权交由十三皇子慕容瀛负责。 慕容瀛运筹帷幄,他的十四十七两个皇弟也必当鞠躬尽瘁,连日来都在领人寻找五色鹿。 只可惜,这二位爷住在山里快变野人,依旧连五色鹿的爪印子都没瞅见。到了正日,俩人只好快马加鞭赶回宫来,大半夜戳到慕容瀛面前,做好一人一个血窟窿的觉悟。 慕容瀛坐在他的朗坤宫里,身着麒麟明光铠、腰配三尺长虹剑,已为西山之行整装待发。 瞧见这俩皇弟灰头土脸,他却没发飙,只是阴恻恻地笑看二人:“十四弟、十七弟,知道我为什么不生气么?其实我已料到,你们俩人会一无所获。” 慕容熠跟慕容均惶然抬头,都是一副坠崖不死的惊惑。 慕容瀛把玩着紫金小手炉,又道:“五色鹿若真能被人轻易捕获,就不会有神物的传说了。你们找不到,老五老九想必也找不到。反倒是你俩山里待得久了,一早熟悉西山地势,无论再猎什么都是占得先机。让老五老九追赶不上,我的目的就算达到。” 慕容十四慕容十七回神的空当,这位十三殿下已霍然起身,铠甲长剑虎啸龙吟。 慕容瀛出了朗坤宫,先去检视出行仪仗,而后便到长生殿外待命。 留在殿内的太监见十三皇子前来,忙小声跟他说明,圣上似乎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声音,随即就夜行后宫了。 慕容瀛若有所思地侧耳,却跟普罗大众一样,听不出个鸟来。不过他表现得沉着,不在长生殿多做逗留,也踏上慕容衍走过的老路,在含章宫前撞上候着他父皇的那队人马。 慕容瀛望望黑灯瞎火的殿宇,冲这票人摆出副忧心面容:“这是怎么了,父皇在这含章宫里?” “许是那位十一殿下又发了什么疯,惹恼了陛下吧!”为首的太监弓着腰道。 “我十一哥不住在皇奶奶那儿了?” “是啊,下午那阵刚搬出来的。十三殿下,白天时您不在宫中,大抵还不知,十一殿下他,可是做了件了不得的事儿。魏国来的公冶先生为陛下献上个机关制品,好些位内阁大人绞尽脑汁都束手无策,却被、却被这十一殿下解开了!” “竟有这等事儿?看来我这十一哥,实是大智若愚。”慕容瀛一声惊喜叹嗟侧过身去,眼中却遽然闪烁起几点冷光。 此后,他便和这一众人等待在一块儿,耐心等候起父皇。 慕容衍回归一众人等视野时,天已将亮。 慕容瀛守在宫门,慕容衍走出含章宫,理所当然第一个瞧见了他。 “老十三,你怎么在这儿?”圣上神情肃穆,目光如炬。 慕容瀛连忙答道:“父皇,儿臣本是到您长生殿去,却得知您来了后宫。是不是十一哥出了什么事儿?是否需要儿臣派人手来?” 慕容衍:“不用担心,你十一皇兄很好。西山狩猎,他也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