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谭婆子将剩下的茶一口饮尽,整了整衣襟,起身向李家主母告辞。 许娇容再三挽留不得,便连忙张罗起来,打发小丫头另装了许多青团,一路亲身送至街口。刚回到家,她又急急行向西厢,口中一时有不少零零碎碎的话准备交待。但当隔了半掩的小窗看到书桌前的人早已睡去,手中犹自握着书的时候,那兴冲冲的脚步声戛然而止。随着投在门外的人影悄悄驻定,几只在草间寻找小虫的鸟雀啾啾地飞出院子,片刻间,许仙的屋外又是一片寂静。 许娇容略一迟疑,还是抬手叩了叩门:“汉文?”握着书的手陡然一松,随后抬起一张面目柔和的脸,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地朝来人一望:“姐,怎么了?”许娇容进屋坐在窗下的小几旁,抽出绢子略略拂了拂灰:“没什么,知你用功辛苦,来看看你。” 许汉文疏朗的眉目一展,露出藏在疲惫深处的孩子气,捧出桌角的糕点立在边上,笑嘻嘻道:“姐姐今日午后送来的红豆糕比平日都好吃,小弟此间此地此时此刻别无招待之物,只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糕点还糕点了。”许娇容板起了脸:“是吗?你倒是仔细说说,好吃在哪儿?” 他显出语塞的样子,支支吾吾半天才理顺了话:“……这……这自然……是好吃,格外是……”见许娇容面有得色,许仙平素沉稳的双眼微不可见地闪过一丝淡淡的狡黠之光,暗暗憋足了气,赶在姐姐半数落半关怀之前,倒豆子似的摇头晃脑出一大堆话:“格外是这红豆的馅,量足又不甜并非苗丫头的手艺而是姐姐你知道我不爱重味,因此上特地为我准备的这有留有清香而不腻口的点心。姐姐千万别惊讶,我虽姓许名仙却毕竟不是仙,我非生而知之者,昨晚睡不好觉,偶尔路过厨房去院子里散心之凡人者也。” 许娇容指间的红豆糕才吃到一半,差点噎着了:“怪道昨夜准备馅料的时候,我老觉得有猫儿自门外走过。”一面看了看天色,道:“过会儿你姐夫也该回了,我去厨房看看,之前吩咐了苗丫头坐着汤呢。”说毕匆匆地走了,半道上猛想起什么,停步顺了顺耳边的坠子,又匆匆地折回西厢。远远看见汉文在整理书桌书架,她心里也惦记着汤水,顺口对窗内道:“听谭婆子说,合巧扇庄近来作出个新花样,清明前后趁着众人游春,随时在杭城内外分送彩笺,凑得齐一套吉祥图案的,可去扇庄白领一盒好纨扇呢,只是彩笺无序派发,收集不易。” 许仙一本本排列着蓝皮小书,头也不回:“姐姐喜欢这些女子家的玩意,我可没什么想头。”许娇容摇摇头:“我还指望你帮我拿扇子?我是听谭婆子说,年轻的姑娘们都喜欢凑这些热闹,白菜胡家的三姑娘也兴头得很,咱们要是领了这一份彩头送去,她指定开怀。” “谁家的几姑娘?”理书的手一顿,若有所悟,又提高几分声音抓住了重点:“哪个谭婆子?” “哪儿还有第二个谭婆子,当然是梅花里保媒的谭婆子!” 啪的一声,妆奁上被闷闷地关上,晨光沿着微微撑开的窗缝洒入,把盖上嵌绘着的丁香花照出一阵炫目光彩。青青的心情却很暗淡,好几天前她就发现梳头的桂花油所剩了无几,勉强用无几的所剩出了几趟门,偏偏每次都忘记添置新的回来。今日清晨,她一打开妆奁,便忍不住气鼓鼓地抓了抓一把乱发:“我这记性,是喂了鹰不成?” 青青粗粗打理了一下自己,刚出房门,恰好遇上白素珠自窗下路过,她忙叫道:“姐姐!一大早的,你哪儿去?” “我出去逛逛。今日难得呀,竟见你起了个早。” 青青一笑:“我原也想出去的。正赶上头油用完了,正打算向你借点。” “这个容易,你直接往我妆台上拿去,红琉璃装着的就是。倒是我房里最近新收了些小玩意,你……你留心着些就行了。我还有事,回来再找你说话。”白素珠提着裙子快走几步,一溜烟不见了影。 “什么了不起的小玩意,我多大年纪,它们能有多大年纪,谁吓唬谁?”青青不以为意,一径走去。打起半卷的竹帘,却见满屋里高高低低足足有百来把大大小小的伞,或吊于半空,或摊于床头,或架于高几,或收于瓶笼…… 青青一时呆了:“姐姐一向稳重淡然,再预料不到她竟爱伞成痴!”想到后来,不禁也觉得好笑,一股脑儿忘了桂花油,反一心一意观摩起伞面上的花样:有鸳鸯戏水的,有清圆风荷的,有千浪过江的……各式各样,五色七彩,一应俱全,倒像开了半个伞铺子。 忙活半日,屋子里的伞还未看完,人已然有些腰酸背痛,随手移了个绣墩坐着歇口气,却见白素珠从门外进来,身后赫然又负了几把新伞。青青一手指指旧伞,一手又指指新伞,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嘤嘤地笑个不停。 白素珠一头雾水:“怎么回事?桂花油没找着,你先气疯了?” “我没疯,怕是你疯了,耗子似的囤了这么多宝贝,过冬么?” 白素珠朝四周一打量,自己也觉得脸红:“是有点不像话。”一面念咒整理起来,屋里顿时飞起许多收拢的伞,不一时皆各自按照大小长短,定立在墙上,比之早先百花齐放般的热闹灿烂,又有一番整齐肃穆之感。这时,她才从袖中取出买来的青瓷瓶子递给青青:“回来路上经过粉靥斋,顺手给你带了来。” 青青打开一闻,果然是上好的桂花油,乐得一扑身抱住白素珠:“我姐姐的心又细又巧,人又美又好,天下少有,蛇界无双!” 今夜,白素珠跑东跑西精挑细选的收伞之旅,终于即将落下帷幕。 烛影独摇在窗纱之上,映出两个纤弱的身影。 青青眼望群伞,悄悄问白素珠:“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吗?区区一把凡间小伞,竟能压过姐姐整整一千八百年修为!”白素珠重重点着头,与其说是在回复青青,毋宁说是在说服自己:“伞的凶吉之运最是厉害,更有甚者可挽狂澜、起死生。若我能求得一柄时运远高于我的吉伞……”声音渐渐弱下,几乎已成祈祷。 清明将至,若我能求得一柄时运远高于我的吉伞,在故事的一开始就得到最深厚的祝愿,也许就能走上一条充满希望的路,就能平平安安偿尽恩情,就能有朝一日扳转了记忆中的悲剧。平心而论,我虽是故事的主角,然而并不清楚事故的前缘,有时候我甚至怀疑究竟是“我”欠他还是他欠我。只希望能凭风借运,事成之后,我清清静静去成仙,他懵懵懂懂来做人,谁也不再相干,谁也不再连累。拜托拜托,千万千万! 白素珠屏息凝神,将一束冷冷的白光投到灵蛇青铜镜上,八卦镜一个翻转,满屋生辉。 那夜遴选,最后剩下了两把最佳的吉伞。白素珠以灵蛇之血与之缔结盟约,经过一番筹算,得知相逢之时许仙会头顶彤云、脚踏清波而来,在西子湖畔以伞为记。 白蛇曾经在心里默默排演过很多次类似的场景,但百思不得其解:许仙一个凡人,怎么可能会有那般仙人之姿?但事实上,是她多虑了。毕竟几日以来,徘徊探查在西湖边上的白素珠别说遇见许仙,许鬼也没碰上一个。 春日初升,白素珠恨恨锁上租屋的大门,带上一把吉伞无可奈何开始第四天的寻觅。才出巷子口,又一个转身,疑神疑鬼地盯住青青。青青连忙双手奉上另一把吉伞:“姐姐说过,好运和好蛙一样,多多益善。青儿没忘,早带着这第二把伞了。” 白素珠苦着嘴点点头,心道:“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找上门去,亲手提了他的衣襟……”就势成亲?哪儿敢呢,是磕头求饶!难与人说的种种预知使她恐惧、煎熬,只求许大爷、许大仙早日出现,一刀给她个痛快。 偏偏,偏偏她又不敢彻底抛弃与他的先知之事,她绞尽脑汁、畏畏缩缩地在细节上逆转故事,期盼小小的零件部件可以使全貌焕然。例如即将到来的以伞为媒,传说中,是青蛇招云成雨,哄到了许仙手中仅有的一把旧伞,之后有借有还,这才渐渐成全了许白二人的好事。而她白素珠,不光不打算向许仙借伞,如今随身更有两把伞! “难道是我太刻意……反而吓跑了他?”西湖之畔,白蛇喃喃自语着。 “姐姐,下雨了!”青青忙忙撑起一把伞,雨势渐大,见左右没有避雨的建筑,拉着白素珠挨到岸边一棵柳树之旁。正是黄昏,附近的游人已散得差不多,只剩水珠顺着细细的柳枝滚着,犹如没完没了的泪。 “又过了一天,又是一无所获。青青,咱们这就回去吧,小柳儿也遮不出什么大阴凉。”白素珠无精打采地迈开脚步,却发觉被青青扯住了衣摆。青青倒不气馁:“小柳儿不遮风,可是大画舫正能挡雨。姐姐你看,打南边不就来了一条?我用千里目看去,船上十个人里倒有八个带着伞呢。” 白蛇引颈凝目,果然有一条结彩张灯的大船平稳驶来,二楼上挂着一块半旧不新的大绣幅,龙飞凤舞的正是两个字:萍逢。所谓萍逢,无非是萍水相逢之意。此乃城中大户俞老爷家的善举,每每风雨起时便扬帆出行,沿途招徕行人避雨。 白素珠与青青收伞登上画舫,暗暗将船中带伞之人看了个遍——依然无果。 姐妹二人相视叹息,扶着舱门摇摇晃晃朝外间走去。那儿离船头稍近,斜风细雨几乎扑面而来,是以人人都尽力往内舱挤去,反混得楼上楼下一团不好闻的气味。白素珠和青青一人打一把漂亮精致的伞,站在略有格挡的外间。白蛇一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附耳青青说道:“常听人说春雨贵如油,清明过后万物都恣意生长起来,可见清明之雨最有精华,你且想法子攒些起来,咱们夏天时炼丹用去。”可巧青青腰上系了个底子细腻的白玉小瓶,遂喜滋滋地绕到画舫另一边去接雨。 不一会儿,青青袖了小瓶,淋着雨跌跌撞撞小跑着蹭到白蛇伞下。白素珠急道:“你去时打的伞呢?”青青道:“原来船那头外间也躲了个英俊后生,可是他没伞,我瞧他落汤鸡似的,就先把伞暂借了。放心吧,他又不会飞,一准丢不了。” 正说着,只见一个青年男子撑了青青的伞自船尾踱来,见到她主仆二人,加紧几步走入木头镂空的小隔间,也不顾雨未止息就收了伞,隔着一段距离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礼毕复将伞撑起,感激地笑笑,一双点墨的眼睛迷了细碎的雨,越发显得文弱。 其时晚霞漫天,给画舫镀上一层赤色。许仙的衣衫半湿不干,撑着的伞面上不断有清水串串落入甲板,在他身前伫立着两位画舫偶遇的绝世女子,湖上是烟波浩渺,云外则群山遥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