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七章(1 / 1)太平令·一曲南风首页

兴许是遗传了父王,从小凌叔便夸我根骨奇绝,在习武方面极有天赋。一直以来凌叔都是我的老师,十八般武艺他多少都教了一些,但母妃极为反感我习武,我为讨她欢心辍学许久。    最初在梅林拜师,也是见母妃狠心抛下我遁入空门,而心生叛逆。想着要做些不被她允许的事情,让她不开心,因此引起她的注意。    但长越是皇族中人,我自小深知皇家冷漠,必须留有后手,不能将全部明示于人,便装作拖拖拉拉,半练半玩,不成气候。其实我就算不反复习招,光看着长越练也基本能懂,回府之后趁大家熟睡时,在屋内自行练习便能融会贯通。我那大得不像话的悠悠阁就是个习武的好所在,所以我睡觉之时屋内从不留人。    初时我生怕长越知道我练得比他好,将我踢出师门,一直未敢显露。后来我们两情相悦时,我又怕他知道我当初对他疑心,刻意隐瞒,而生了嫌隙,亦不敢明说。    自小凌叔便教我树大招风,花艳被折,抱朴守拙方为正道。我深信此理,恪守此道。不到必要之时,绝不轻易使用。再者凌叔派了一重又一重的守卫,根本用不着我动手。之所以没让凌叔撤掉府卫,概因我有沉睡不醒这毛病,若是喝了酒,抑或是累困交加,那当真是雷打不动。叶长庭将我劫走那夜便是个血淋淋的教训。    对于凌叔我并非刻意隐瞒,只想着有一天让他自然而然地知道。其实说到底也有一些私心,怕凌叔知道我的武功毫不逊色于他后,便不会像如今这般关照我。不得不承认的是,我的确像青草渴望阳光一般,渴望被在意。    自始至终知道我深藏武功的人,唯有向师父,这个老头有一双猎鹰似的眼睛,很难瞒过他。但他从不点破,执着于对我的各种抓弄,再笑呵呵地看着我表演着被抓弄时该有的模样。就好比十二岁那年,他明知我最怕恶犬,还单遣我去有猛犬守着的桃林摘桃。我一看那大黑狗,便知他又再戏弄我,索性遂了他的意将计就计。    向老头虽心知肚明,但明里暗里地也指点了我不少,这声师父他着实当得起。只是他从不许我喊他师父,我一喊,他就吹胡子瞪眼,我被他抓弄得生气时,就坏心眼的狂喊他师父。    而眼下的韩仲便是这第二人。我从未在实战中使用过真正的武功,因经验缺乏,难免被老道的死士钻空子,何况这些人武艺不凡,还都不要命似的打。    我再刺死一只欲咬断我脖颈的黑貂后,被一个大锤偷袭生生砸断了手中的剑,被对方的掌风袭得一退。身后的韩仲一手扶住我,另一手执剑刺向前方,随后整个人抽身向前,抹掉了挥锤之人的脖子。而最后一个落网之鱼,也被他丢出的长剑穿胸而过,倒在了地上。    我惊愕半晌,垂首敛眸将手里的断剑狠狠地刺入泥中。举步向前忍了许久,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巴掌招呼他脸上,而是仰首直视着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我以为你自小长在军营,见过的流血比我多,该当比我更清楚何为‘性命之重’。可你竟然为了试探我,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你可知方才如果你猜错了一点,我慢上一点,你就没命了,你为何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    从他方才用左手扶我那一下的力度便可判断,他的手根本没受什么伤,更不至于到动也不能动的地步。虽然我不知他是如何察觉出我的武功,之前佯装受伤也可能只是诱敌之策,但他刚才这番行为分明就是拿性命为赌试探我,逼我用武。    他凝望我片刻后道:“我没有自轻自贱,这是一场必胜的赌,我一定会赢。我没有恶意,我只是希望能和你坦诚相见。”    “自负!这世上没有必胜的赌,既然是赌就有异数,就有输赢。就有生死。”    他淡漠的眼神忽然泛起一丝别样的涟漪,令人琢磨不清:“你是在生气我试探你?还是在担忧我的性命?”    我本来气得脑子都快嗡嗡响了,被他这一问,忽然就给问傻了,因为我想了一想后,发现真的分不清到底哪个多一点。    不过反正同样是生气,何必浪费时间追究那么多,于是冷眼看他道:“别人自个都不稀罕,我何必急他人之所不急,还有你若是敢把今日之事说出去,”我伸手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至我眼前一字一顿道,“我就告你轻薄我。”    他的眼睫轻眨了一下,细看之下如羽扇挥过一般,我这才发现距离过近,下意识地低头,却看见他左侧肩头被剑划破的衣裳破洞处露出一点淡淡的疤痕。我心头一动,还未思考手已先行,扯开了他的领口。果见一条银白的疤痕,自精壮紧实的胸口延至锁骨,足有两寸那么长,看模样年头已久。    这个位置的疤痕,让我想起了当年救下我一命的少年,当时我眼睁睁看着刺客手中那把长长的利剑,生生刺穿了他的整个肩胛。心跳不禁跳快了几分,我抬头问他道:“你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只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我连忙松开他的衣服,退远了几步。来人匆匆下马抱拳回话道:“禀将军,刺客已全部落网,留了一活口,韩都将请将军过去一同审讯。”    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有种强烈的不详的预感。    正心慌间,忽闻严武的急喊声:“公子,池护卫重伤了!”    我快马加鞭赶回客栈时,阿池已躺在床上,床边站着一短须中年男人,正替他清理伤口,上药包扎。阿池面色苍白地如纸一般,可眼窝和双唇却紫得发黑,床铺之上及床沿满是血迹,他迷迷糊糊地看了我一眼,喉间干涩道:“殿下……”    我蹲身趴在床沿,忍着酸楚强撑笑脸鼓励他道:“阿池,没事的,忍住,一会儿就不疼了。”    他此时神志不清,眼睛半睁半闭着,口中断断续续道:“殿下……别怕……”    似乎话未说完,人便晕了过去,我急忙扭身问一旁忙得不停的大夫道:“如何?可有把握?缺什么药材你说,我立马找人去买。”    那大夫一边清理着伤口,一边回话道:“刀伤未及要害,就是这刀上的毒比较棘手,虽然他已自封穴道,但没有解药……”    “你是说他中毒了?”说话间忽然想起凌叔给我的夜谭心法中,第六层便是驱毒之用。连忙吩咐严武严诚将阿池扶起,向屋内其他人道:“都出去。”    屋里人正面面相觑间,韩仲走进了屋里,此时他已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他望了眼屋内沉定道:“麻烦李先生去看看其他兄弟。”    名叫李先生的中年大夫,略一颔首,毫不拖沓地领着人拎起药箱往门外而去。    未等韩仲关好门,我已径自跳上床,盘腿坐下,闭目运功,气沉丹田行至小周天……最后积聚于掌,贴在阿池双背间。严武显然一愕,惊吓道:“公子不可,属下等只是下人,若公子有个万一……”    只听韩仲出声道:“别打扰他。”    我专心驱毒,无暇他顾,只是毒血在他体内四处乱窜,他又自封了穴道,我若强行冲开,恐怕得不偿失,反而使他立刻毒发。    就在此时有一股温热而雄厚的内力从我右臂传来,通过我的手掌传到阿池体内,并引导我依次冲破一些无关紧要的□□道,将毒血渐渐引至一处,最后猛然冲破大穴,自阿池口中喷出。    我敛功收力,如释重负地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爬下了床,想要走到桌边坐下休息,可双脚灌铅似的难行。因男女之防,严武、严诚即便再忐忑,也不敢扶我。倒是韩仲无知无畏地一把搀着我,将我扶了过去。    正帮忙和严诚一块将昏迷的阿池扶躺下的严武,厉喝道:“放肆!”    我有气无力地摆摆手道:“小声点,别吵醒阿池。”    待我坐下后,韩仲给我倒了杯茶递给我:“你太心急,十分力作一分的功才会如此。你的确内力深厚,但头回使用就敢输出九分,倘若倒行逆施,功败垂成不说,还有可能遭到反噬,重伤心脉,太胡来了。”    他的语气倒跟教训自家人似得。但说到胡来,他哪有资格说教别人。不过这回若不是他引导,恐怕真要适得其反,将阿池朝鬼门关踹进一脚。    我正欲道谢,房门忽然大开,银铃似的声音随人而至:“殊哥哥,听说这里有人中毒了,我来瞧瞧。”这声音有些似曾相识。不过她在我身后,还未见到真容。    韩仲指了指床上道:“人在那。”    身后的脚步声,迅速而轻快地走到床边:“哎呀,好俊的小兄弟,中毒了还这么可爱,待会儿我一定要拉储羲那小子过来比比。”说着捏起阿池的手闭目把起脉来。我这才大胆地打量了她几眼,顿时心里“扑通”了一声,即使在灯下,她又换了衣裳,可我依旧能辨认出来。是那日我与长越被恶犬追赶时,驱使白狼帮了我们一把的那位姑娘。    我连忙将脸转了回来,正巧撞上韩仲的目光,似乎夹杂着一丝我分辨不清的情绪,似期待,又似惘然。    那姑娘把脉片刻后,轻松道:“殊哥哥的内力越来越长进了,毒驱得不错,省了我不少功夫。还好及时,若是再晚些,恐怕是我那老师父也要头疼了。”    说话间递了瓶药丸给严诚,仔细地嘱咐了用量和方法,又走到桌前准备开方子。    我一直微低着头,避免与她对视,可她偏偏坐在我对面写,边写边瞧了我两眼问:“殊哥哥,有客人在,你怎么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我未等他开口,已起身抱拳道:“在下宋末,替阿池多谢姑娘相救之恩。”    她惊喜道:“你也有个末字呀,倒是和我们的未来嫂嫂同一个名字。”    心里不免又“扑通”了一声,顿时七上八下的。    又听她道:“小女子韩珈瑗,出门在外,还请多多指教。不过宋公子为何总低着头?”韩叔父的小女儿,韩闲逸的亲妹妹—韩珈瑗。    左思右想反正早晚是要见面的,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索性坦然地抬起了头。她看见我后怔了片刻,随后激动万分地扯着韩仲的衣袖说:“我要去把谢储羲拉过来,让他自己羞愧而死,看来他以后还敢不敢大言不惭地自诩‘南阳第一风流少年’。”    韩仲对于韩珈瑗倒是难得的温和,颇有些宠溺之感:“已经这么晚了,就别打扰宋公子休息了,有事明日再说,往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往后有的是机会见面”这话,我听得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抬头望向韩仲。以谢家的势力,要通过李统领推测到我并不算难,何况我去隆州祭祖奉的是御旨,也不算什么隐秘之事。不过既然他不先说破,我又何必自找麻烦。    我正思虑间,只见韩仲站起身道:“走吧,我送你去新房间。”原先的房间已被烧毁,能睡的自然是新房间。    我们一路无话,一直走到他要带我去的地方,是最底楼临时收拾出来的一间房。    我朝他抱拳一礼以作辞别,正欲推门入内,忽听他问:“你考虑地怎么样?”    我进屋的脚步一顿,思了片刻后猛然一怔,悬在半空中的脚半天才踩在了地上,这句话相当于验证了我之前所有的推断。    只是还有一点,据环薇姑姑说,谢世子曾去过静慈庵,在上元节前。而我和长越偶遇韩珈瑗时,也是在上元节前。所以那天坐在马车里的人就是谢南殊。他必定也看见了我和长越,姑且不说他是如何认出了我,又推测到了我和长越的关系,总之结果便是他去向母妃说要退亲。而为何他此番又将婚书呈到了御前……    想到这里顿时手脚冰凉,因为我想起他与我在隆州境外辞别时,曾问过我:“倘若有一天最喜欢的东西消失不见了,你会怎么办?”那时凌叔有意不让我接触外界,但翊王和方府联姻这样的大事,他必定知道,所以才有一问。也就是说他知道我和长越的关系,不,正确来说,是和翊王的关系。    我忽然觉得连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我艰难地转身看他,恍惚间觉得脸上的血色正渐渐褪去。他在此时走近了一步,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不慎被门槛绊倒,直直地跌了下去,屁股生疼。    他伸手的动作顿了顿,似雪夜寒星般的眼睛蒙了层薄薄的轻雾:“你怕我?”    他见我不说话,索性蹲下身与我平视道:“你可还记得,当初是怎么回答我的?你说会找个更好的。”    我的脸色一下白了,他这话无疑又一次验证了我所有的猜想。    我骇了许久,定下心神抬头直视着他问:“你爱我吗?”    他可能并未料到我会这么问,有过一瞬间的思考,那双光华内敛的眼闪过多种情绪。    我先他一步道:“你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爱,你在十年前就为了一纸婚约愿意替我去死。因为我是你师父的女儿。虽然我不知道是不是父王从前跟你说过什么,但是现在我们都已长大成人,都有自己的欢喜和想法,你不必为了一个承诺而活。也不必强迫自己去娶一个不爱的人……”    他截住我的话说:“我有自己的想法,我要娶你,你愿嫁吗?”    我既惊愕,又看不清他的真实想法,索性大着胆子道:“你知道男女爱到忘情时,会有一些无意之举……当然这些我若不说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但是我觉得我必须坦诚所有让你考虑……”说话间我没有看他,无处安放的目光四处游离着。    但我话未说完,后脑勺忽然被人扣住,一扭头便贴上了两片温热的唇,极其柔软的,带着一点丝丝的凉。他一触即过,手未收回,脸亦在咫尺之间:“你是说这样吗?”    回答他的是我的一记耳光。我听见自己难得如此严厉地喊了声“放肆!”    也听见他嗓音低哑道:“只要是过去,我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