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内警钟长鸣。 庄主苗宗以及膝下还活着的两个儿子,率领着庄内的其他人手,披甲持锐、弓上弦、刀出鞘,匆忙赶到山庄的外墙边缘。 往常只有外地来犯的时候,庄园内才会有人敲响那口沉重的铜钟。 苗庄主的大儿子苗仁,一把揪着一名下人的后衣领,将他重重丢在苗庄主的面前,道:“父亲,查清楚了,就是此人刚刚敲响了庄内警钟。” 那名瘦小伶仃的下人,被自家大少爷一推,狠狠地跌坐在众人面前,狼狈的摔了个狗啃泥,此时正瑟缩着发抖,重新从地上爬起来跪好,不敢直视自家庄主。 “你别老是发抖,倒是说话啊!” 大少爷苗仁长得孔武有力,又是个性格鲁莽、脾气暴躁的主,此时看着瑟缩不已的下人,满心的恨铁不成钢,恨不得再上去往他身上补一脚。 苗庄主即使拦住了他的大儿子。 知道自己长子性子急,他也不恼,只是慢悠悠的向地上的下人问道:“六子,今夜轮到你和小二巡夜,可是看到了什么,才敲响了铜钟?” 眼见得自家的庄主如此和善面孔,六子在抖了几抖后,终于安抚下内心的恐惧,激动地一把拉住苗宗的袍脚,语无伦次道:“庄、庄主,蛮子…有蛮子来犯……” “我与小二出去巡逻,结果就看、看到…莽莽夜色中突然就蹿出来一个蛮子,张牙舞爪的向我们扑过来…我机灵,当场就跑了,只是小二却被那些蛮子给抓住了,现在恐怕是凶多吉少……”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片哗然。 尤其是原本看起来颇为和蔼可亲的苗庄主,在听到“蛮子”二字时,也是瞬间见了脸色。 他们祖上自从迁移到这十万大山中,建立山庄、繁衍生息开始,那时不时就要来骚扰偷袭他们一次的蛮人,就是他们心中最大的祸患。 跟这些蛮人说理也说不通、打仗也没个胜负,他们又是丝毫不讲礼仪诚信、不通教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实在是恼人的很。 据说苗庄主的三儿子苗齐在一次外出时,也是下落不明、从此了无音讯。 连带着三少爷身边的一双儿女,同样也是从此没了踪影。 人们都说,只怕三少爷和他那一双儿女,都已经在外面被蛮子截杀,现在只怕是尸骨无存。 想到这里,众人便悄悄偷窥自家庄主的脸色,便见已经须发皆白的苗庄主,果真已经脸色铁青、神情阴沉下来,脸上每一道深深的皱褶都在愤怒的抖动着。 无怪乎他会如此生气。 苗宗兢兢业业的为苗儿山庄操劳了大半辈子,膝下一共有四个儿女,孙儿辈只有三个。 三儿一女,还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 他的小女儿早早就嫁到别的山庄去了,而剩下的三个儿子中,大儿子苗仁性子鲁莽暴躁、对待下人粗蛮无礼、不得人心,虽有仁之名、却无仁慈之实。 况且大儿子如此已经老大不小,房内妻妾也不少,却至今没有个一儿半女,这种情况着实令人堪忧,也令他打心眼里不喜。 而他的二儿子苗真,自幼身体不好,是个病秧子,平时精神不济、体力不济,说话偏偏又喜欢阴阳怪气,讥讽的语气任谁听了都不舒服,也是不得苗宗他的喜欢。 但还好,二儿子苗真虽然身体不好,但是他膝下到底还是有个儿子,是苗庄主的长孙。 虽然苗真的这个儿子也是个病秧子、药罐子,但仍旧比一无所出的老大要好得多。 而苗庄主苗宗他的三儿子,名唤苗齐,身体康健、性格开朗随和,自小便在山庄内深得人心,膝下更是有一儿一女,皆是健健康康无病无忧。 苗宗便很喜欢这个小儿子,更是喜欢这两个健康的孙子孙女。 若是没什么意外,下一任的庄主应该就会落在三儿子苗齐的头上。 但是,意外偏偏就发生了。 苗齐偶然的带着他的一双儿女外出打猎,却迷失了方向消失在莽莽丛林中。 估计不是葬身在猛兽口中,就是葬身在那些未开化的蛮子口中。 有些蛮子部落吃人。 这下子,痛失爱子的苗庄主版有些一蹶不振,已有三年之久。 如今,他猛然间一听到有蛮子来犯的消息,便是忍不住心头火起,新仇旧恨百般滋味加在一起,叫他不禁额头青筋暴露,牙关紧咬便要亲自上墙头搭弓射箭,杀尽外面的蛮子。 他的二儿子苗真急忙拦住他,苍白瘦削的脸庞上挂着真诚的担忧之意,言辞切切的说道:“父亲、父亲切莫着急,若真是蛮子来犯,此时墙头危险,那些蛮子回射毒箭。” 年事已高的苗庄主被拦下,不禁捂着胸口闷咳几声,嘶声道:“你三弟与你侄子侄女说不得就是亡于那些蛮子手中,你现在不气?” “非也,孩儿与三弟自幼感情深厚和睦,对两个侄子侄女也是疼爱有加,他们出事,孩儿自然也是心痛不已。” 苗真一脸悲怆的说道。 一旁的大少爷苗仁却突然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一双三角眼盯着他,满脸皮笑肉不笑的意思。 苗真不理他这个大哥,继续抓着苗庄主的手,真诚的说道:“只是父亲您年事已高,万一再出个什么三长两短…那么山庄大事又要谁来主持?” “所以父亲还是再次稍候片刻,这种保卫山庄的重则,还是交由儿子来承担,可好?” 难得自己的二儿子有如此热心孝敬的时候,苗庄主也是一脸的欣慰,却仍旧忍不住担忧道:“吾儿,你的身体自幼不好、体弱多病,如何拉得开弓、提的起刀、抗的了枪?” “不若……”他的眼神在众人之间转悠了两圈,一下子就看到了孔武有力、高大健壮的大儿子,瞬间浑浊的眼睛一亮。 “不若先由你哥哥打头阵,暂且率领人手上去观望一番,再做打算如何?” 他指着自己大儿子,对二儿子说道。 大儿子:“……” mmp! 原本正在抱臂看热闹的大儿子浑身一僵,看着自己的老父亲,再看看自己眼珠子偷瞄他的弟弟,顿时一阵火气,大声道:“明明是他提出要亲自上墙头,父亲为何最后要我去替他送死?” 苗庄主的脸色一沉,厉声呵斥道:“老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你弟弟体弱多病,尚且有这份孝心,但是你却在这儿满嘴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死不死的!” 苗真的脸色则是越发的苍白,虚弱道:“弟弟我不忍看父亲一把年纪还亲自上前方作战,只想着身为人子,能尽孝则尽孝,万万没有想到兄长心里并不愿意,若是如此,还是小弟我去……咳咳!” 他突然扶着胸口,连连呛咳。 “你这个身体还在逞什么能!”苗庄主一脸心疼的拽住二儿子,口中长叹一声,眼神却有些不满的瞥向自己的大儿子。 苗仁顿时气闷,知道这次自己是非去不可,便不再说话,冲着二弟苗真冷笑一声,抓着自己手里面的弓箭、领着庄里的人手离开。 自从他的三弟与一双侄子侄女失踪之后,自家父亲便逐渐把注意力转移到二弟苗真身上,处处偏袒于他,却始终还是不肯正眼看自己。 自己也曾经暗自想过,若是自己备受宠爱的三弟消失不见,那么父亲会不会把自己这个长子当做下一任继承人培养。 但是现在看来,三弟没了,却还有个二弟,比三弟更是阴阳怪气、更是讨厌。 苗仁想到这里,不禁磨了磨牙。 不就是比他多了个儿子吗?那个病秧子有什么了不起的? 若不是他满屋子的婆娘都不争气,没有给他生出一儿半女的,下一任庄主的位置,本就该是他这个长子的。 苗仁心里面暗自着恼,气哼哼的离开了。 在他背后,苗真依旧捂着胸口咳嗽连连,却趁着别人不注意的空隙,拿着眼角偷瞄远去的苗仁。 自己的这个大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脾气还冲动暴躁,那里斗得过他?想要在父亲面前上眼药,容易得很。 他的脸上显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若是他的这个大哥,也和他们的好三弟一样,被那些蛮子们的毒箭一箭从墙头上射下来多好? 死在了蛮子手上,就再也不劳烦他以后天天暗中打压…… “吾儿,在想什么呢?” 一旁的苗庄主突然一脸关切的问道。 他瞬间回神,换做了一脸担忧的表情,垂下眼角道:“孩儿是在担心兄长的安危。” 闻言,苗庄主也不禁皱皱眉,疑惑道:“以往若是蛮子来袭,那一次不是弄得声势浩大,这次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外面却还是静悄悄的?” 这句话提醒了苗真,他急忙凝下神来侧耳倾听,果真听不见外面一丝响动。 “这……”他迟疑道,心里也拿不定主意。 这时,只见方才离开的苗仁,竟然又从墙头那边远远地跑来,脸上大惊失色,惊惶的喊道:“父亲——” “怎么?外面如何了?” 苗庄主眼见自己大儿子竟然又回来,也不由一脸忐忑的追问道。 苗仁跑到二人身前,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啧啧作奇道:“父亲,外面根本就没有什么蛮子的踪影,反倒是与六子一同巡逻的小二回来了。” “什么,不可能?!” 依旧跌坐在地上的六子惊叫:“小二明明是被蛮子抓走的……” “哪来什么蛮子?” 苗仁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一副还想上去踹一脚的表情,却看自己父亲在场,便生生的忍住了,转头说道:“小二说,误会一场,没有蛮子来袭,反倒是疯人庄有使者过来,而且……”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的望着自家父亲,说道:“还有,侄女回来了。” “什么?!” 果真不出他所料,苗庄主当即也大喊一声,苍老的身躯都在不断颤抖,哆嗦着问道:“你说谁…谁回来了?” “侄女,您的孙女,三弟的小女儿。”苗仁同样一脸惊奇的答道。 一旁的苗真也是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失声道:“不可能!他们父女三人不是被失踪了吗?不是说在蛮子手里遇害了?怎么可能会突然出现?” 苗仁道:“呃…侄女说,她失陷于蛮族整整三年,受尽了苦楚折磨,最后遇到了疯人庄的几位大人相助,方才逃离了虎口得以回家。” 苗真顿时不说话了。 如果他的这个侄女没有死,那他的三弟…是不是也活着? 若是他三弟活着,这山庄之内哪里还会有他的的地位? 不,就算是他的三弟没了,但若是他三弟留下的那个儿子还活着的话…… 他的脸色瞬间扭曲。 但是苗庄主此时却没有心思去关注二儿子脸上的表情,一把哆嗦着攥住大儿子的手,急切的问道:“珑儿回来了,那她的父兄也一定都回来吧!他们在哪……” 他话音未落,姗姗来迟的夏姮一行人与苗珑也终于赶到。 苗珑陡然见到自己分别已久的亲人,瞬间红了眼眶,马上扑了过去:“爷爷——” 苗庄主正担忧着自己的儿子孙子,突然见到一个黝黑干瘪、梳着蛮人发辫、披着一袭葛麻布的瘦小人影向他扑来,顿时大惊失色,连连后退道:“哪里来的蛮子?” 苗珑顿时僵立在原地。 尽管之前已经被人误会过一次,但是被一个下人误会和被自己至亲之人所误会,所受到的伤害根本就是两回事。 她浑身颤抖着,紧紧咬住嘴唇,止住自己涌到喉咙里的哭声,涩声道:“爷爷,您再好好看看我,我是苗珑啊——” 苗庄主瞪圆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盯着她,却紧闭嘴唇不说话。 这时,苗珑怀里面抱了一路的孩子,却不巧在这时被惊醒,开始“呜哇呜哇”的大哭起来。 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个不断蠕动的孩子身上。 “这是哪里来的蛮族小孩儿?” 终于反应过来的苗真上前一步,指着小黑球一样的孩子厉声大喝,又嫌弃道:“一个小蛮字,怪不得这么脏这么黑!” “你这人全身上下都不过就是一个蛮子,哪里来的胆子敢自称是我们猫儿山庄的小姐,不怕死也不要脸吗?” 他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对母子,鄙夷道。 苗仁袖手旁观,苗庄主却仍旧在一旁被下人搀扶着,眼神复杂看着,依然不开口说话。 “不、二叔,我是…我真的是……”苗珑万万没想到自己死里逃生回家,往日里待她最好的至亲之人,竟然是这么一个反应。 她一时间懵了,求助的眼神转向苗庄主,泣声道:“爷爷……” 苗庄主花白的胡子颤了颤,眼神却盯向她怀里面哭闹的孩子,充满了仇恨。 苗珑从未见过自己的亲人用如此的眼神看她,不禁浑身发颤,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只是他刚刚退了两步,自己的后背突然就被人给抵住。 欢快的声音从她背后响起:“亲人相见,真是感人肺腑啊——” 夏姮一身窄袖黑衣,优哉游哉的从她背后绕过来,一把环住她的肩膀,看向面前的众人笑道:“我们一行人老不容易把这丫头从蛮子的部落给救出来,你们这些长辈也不用太感谢,给我们准备好酒席就成!” 众人睁大眼睛瞧她。 这人谁啊?! 苗庄主倒是看到了她身上标志性的黑衣和钢刀,瞬间也不用别人搀扶,站直了身子正色道:“敢问阁下是…” 夏姮敷衍的点点头:“对,我就是,先不说其他的了,赶紧好酒好菜的端上来。” 苗庄主:“……” 这厮真的是疯人庄派来的使者吗?怎么这么吊儿郎当的,怎么看怎么不像啊——以往疯人庄出来的人马一向都是严肃正经的…再说这是个女的没错吧?哪怕她脸上有伤,她也是个女的吧? 疯人庄以前的护卫使者,不都是男人吗? 就在苗庄主一把年纪心里面还在疯狂吐槽的时候,夏姮的背后,突然又晃悠悠的绕过来几个男子。 小白、谢簪、莫阿武、冯追。 都是男的、都穿着疯人庄的窄袖黑衣、都配着钢刀,脸色一个比一个严肃、一个比一个正经。 夏姮站在他们中间,嬉皮笑脸的模样,简直就像是混进去了一个基因突变的物种。 小白冒出来的时候,还顺手把夏姮环着苗珑的手臂给拍下来。 然后他才冷漠的转头看向苗庄主:“庄主方才的行为,可是在怀疑我们一行人作假,我们疯人庄弄了个假孙女糊弄你?” 这个罪名有点大,就算是猫儿山庄,此时也是开罪不起疯人庄的。 苗庄主眼神往苗珑那边瞟了两眼,重点是往她怀里的孩子瞟了两眼,方才咬紧牙关,一拱手说道:“使者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夫自己的孙女当时是认得出的。” 他又转向苗珑,故意不去看她怀里面的孩子,亲切唤道:“珑儿。” 苗珑却心若死灰的站在原地,不但没有扑上去,反而挪着脚步往后退了两下。 方才她叔叔那嫌恶的一眼、爷爷仇恨的眼神,依然历历在目。 世上不会有比那更伤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