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如风阁里,苏覆正在做一场已经许久未曾做的梦,梦里火光冲天,他执着剑,斩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头颅,鲜红粘稠的血液浸染了他满身,变得无比可怖。 有个小孩儿爬了出来,抱住了他的腿,哭着喊他“苏叔叔”。他认得他,他叫叶星洲,是个非常聪明的小孩儿,很喜欢粘着他的筝儿,常说长大了要娶筝儿做媳妇。他一直把他当做未来女婿那样教导,然后,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看到小孩儿惊恐地看着他,泪痕尤在颊边,很快便被大火吞噬。然后他又看到了火焰中一对被缚住了手脚的男女,男人断了一臂一足,满目哀痛,被女人死死地圈在身下,大火渐渐吞噬了他们,他只能听到女人凄厉的哀嚎。 漫天的大火,漫天的哀嚎。 他挣扎着醒来,已是满头大汗,耳边一片轰鸣,差点忘记今夕是何夕。虚软地撑着自己下床,要寻了茶杯喝口水,就见眼前寒芒一闪,一柄长剑横在了他身前。 看到这人的一刹那,他还以为自己仍旧深陷于那个梦中,撑着床沿的手一软,跌了下去。 叶星洲便笑:“苏叔叔这是做什么?见了我有这么害怕吗?” 苏覆抬头看他:“叶星洲,你要做什么。” 叶星洲反问:“我该做什么?” 苏覆不答,借机恢复气力,叶星洲嗤笑一声,一剑劈下去,苏覆就地一滚,拿到了博古架上的长剑,凌冽的视线紧盯着他。 叶星洲笑出声。 苏覆心头一颤,直觉不妥,还未细想,便听得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他脑中一片混乱,再度陷入了那个噩梦中,耳边是女人的哀嚎,眼前是铺天的大火,执剑的手渐渐发颤,只能模糊地辨别眼前真实的叶星洲。 而后他见到,有个红裙少女翻窗而入,执着一只小巧的铜铃,偎在他身边。 他瞪大了眼睛:“你竟与魔教妖女勾结!” 叶星洲微勾的唇角一滞,长剑缓缓指向他:“你才知道?” 与此同时,随物阁里,亦是噩梦缠身的尹傲推开了门,望着天边一轮皎月,银色与黑色相交处,隐隐透出几分血红。 楚玖在房中练了一夜内功,险些走火入魔。 她知道今夜要发生何事,可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她甚至连这道门都出不去。正如她也根本无法将叶星洲和百轻铃的事情告知苏覆一样,规则不会容许她做出扭转主线剧情的事情。 苏覆在今夜,必须死。 次日,天光大亮,唐重霜推门而入,见她绕膝坐于榻上,脸色苍白,心中怜惜更胜,双唇翕动,终于还是说出实情:“阿筝,苏伯父他......昨夜遇刺了。” 楚玖睁开眼,胸中血气上涌,呕出一口血来。 大朵血花并零星血沫溅在她纤尘不染的白色衣裙上,如雪地里骤然开放的红梅,艳极冷极。 她脸上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静静地跪在灵堂前,与周遭弟子老仆们的哭闹和哀恸形成两个世界。 有老仆哭够了,也劝她去歇会儿,吃口饭,她不发一言。老仆看着她几乎要和寒冬雪花一个色的脸色,和未来得及换下的衣裳上大朵的血花,心头的悲痛再次涌上眼眶。 唐重霜得知,亲自端了食盒前去劝她,她不吃,他便伴她长跪灵前,亦粒米不沾,如此数日,来往吊唁者无不被二人所动。 叶星洲与尹傲暂代宗内事宜,其手段圆滑,八面玲珑,亦被许多人所看重。三日后,楚玖终于扛不住病倒,再醒过来时,诸人正为避雪宗主事为谁而争吵不休。 有人道,叶星洲本就是苏泠鸢未来夫婿,苏覆走后,理当他这个女婿执掌大局。且这么多日下来,他们眼观他对宗内一应事务调配,颇为得心应手,有其丈人遗风。 唐重霜便道:“他二人还未结亲,算不得什么女婿不女婿的,苏宗主走了,还有苏小姐,如何当不得宗主主事?” 这下便有更多人反驳他:“虽未结亲,可二人早有婚约,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在苏宗主已走,这门亲事更是铁板钉钉了。你说苏小姐也可当大局,可小姐毕竟是女子,还是一名尚未出阁的妙龄女子,当今武林可没这先例,便是那峨眉派的寻真师太,也是年方四十,于武林中颇有威信,才可当大局。” “没有先例未必不可以开创先例,叶星洲这厮刚入避雪宗没多久,苏宗主便遇害了,难保不是他下的手,你们也说他是最适合继任主事的人选,可他连嫌疑都没洗脱,如何主事?” 叶星洲一拱手,态度谦虚:“唐兄无须如此咄咄逼人,叶某确有嫌疑,也愿接受各位的调查,宗主之位也非我所愿,只是唐兄既然说到嫌疑,那在座的各位都有嫌疑,为还避雪宗一个公道,诸位都需接受调查。” 他意遥指正坐于主位上的尹傲,尹傲高头大马地坐在那里,面色不愉,气势压人。当即便有人小声地嘀咕出声:“说叶公子来了避雪宗苏宗主便遇害了,怎么不说尹盟主来的当天苏宗主遇得害呢?这时间更巧好吧。” 这小弟子一脸愤愤,声量颇小,但在座哪位不是耳聪目明远较他人的武林高手,当下便将他这番话听了个十成十,心中各有思量。 尹傲旁边一尖脸猴腮的老者指着那小弟子就骂:“盟主和苏宗主多少年的情谊?这些年盟主与苏宗主往来还少?偏偏这一次出了问题,这次又是多了谁少了谁?” 那小弟子面色一白,头垂得老低,不说话了。 叶星洲重申:“我愿接受各位调查,未洗清我身上嫌疑之前,我不会插手避雪宗事宜。” 尹傲看着他,右手中指微屈,轻敲案面,嗓音低沉:“我也愿接受调查。” 唐重霜因亦有嫌疑,被赶出了调查队伍,细细盘问了当天一干琐事后才被放出,阴鸷着一张脸奔向了咏絮阁,却见叶星洲站于院中,负手望着紧闭的房门。 他心有不愉,觉得他实在碍眼,又不能提剑上去将他捅死,遂尽量忽视了他的存在,行至门前,抬手便要推门而入,叶星洲却唤住了他。 “那是小姐闺房,你怎好擅闯。” 唐重霜心中的怒意一下便无法遏制了,回头恶狠狠地瞪他:“阿筝的房间,我进过没有千次也有百次了,轮得到你来说话?” 叶星洲八风不动:“可有经过小姐应允?” “关你什么事?” “未经通传擅闯女子闺房,实非君子所为,于女子名节亦有所害,苏小姐醉心武学,许是不知道这些,唐公子未必不知?” 唐重霜嗤笑一声:“我不如你,满嘴仁义道德,行事刁钻狠辣。亦不是一个君子,也不做你那般的伪君子。” 言罢,推门而入,就见眼前白纱叠叠,暗香纷纷,犹如仙境,一只脚跨入,还未抬起另一只脚,便有一道剑光撩开纱幔直袭向他面门,逼得他飞身后退几步,与叶星洲站定位置无二远近。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不好。 楚玖收剑归鞘,不急不缓地出现在二人面前。 她换了一身棉麻质地的孝服,衣裳臃肿,无二装饰,连腰间也是松松垮垮的,下摆却极大,层层叠叠地犹如松雾云海似的。青丝低垂,只挽了两边耳际上的鬓发系于脑后,一根素白的绸带横亘于额前,衬得她发丝愈黑,脸色愈白。 她好似没看到他们一般,绕过二人径直去了灵堂,唐重霜一瞬间收了他对叶星洲的剑拔弩张,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看着二人,叶星洲的眸光略有些复杂。 楚玖是摆明了这七天只想好好守灵,任旁人如何说道,始终岿然不动。 原文中苏泠鸢便是一个冷心冷情的人,这个世界上能被她在乎的很少很少,剑是一个,苏覆是一个。苏覆的死,对她的打击其实很大,甚至一度成为了她的心魔,于剑法上再难进益。 旁人用避雪宗来当理由说服她重振旗鼓,自然没有任何效果,唯有唐重霜深谙其道,始终沉默不言地陪伴。 七日后,苏覆下葬,坚持苏泠鸢应站出来主持大局的人满心期待,她却将自己锁进了练剑阁。众人一时对她又是失望又是愤怒,无奈,只得叶星洲勇担大任,顶着谩骂与猜忌,渐渐将避雪宗带回正轨。 关于苏覆的死因仍在调查中,宗内无论弟子仆从皆盘问了一遍又一遍,显露出来的疑点重重,指向各异,叫人头大。 这日,叶星洲屏退众人,至练剑阁,楚玖尚未练完一整套剑诀,便晾了他半柱香时间。叶星洲始终旁观,到最后居然生出了几分与她对招的心思。 “苏叔叔总说泠鸢的避雪剑已在其上,我原先并不信,今日一见,才知不是夸捧。” 楚玖看着他,即便是已经练了两个时辰不止的剑,她面上也无多少汗意,呼吸平稳,目光冻人:“你来找我,可是有进展?” 她闭关练剑阁离不开叶星洲的指使,这人与她摊牌想要避雪宗,并允她找出杀害苏覆的凶手。她本不好权势,宗主之位于她害多于利,也当真撑不起偌大个避雪宗。否则苏覆也不会大办比武招亲为她择选夫婿,在他看来,唐重霜虽好,却也不是宗主之材。 何况楚玖心里知晓,避雪宗无论如何都是叶星洲的囊中之物,原文中苏泠鸢能甩掉一个大包袱痴心剑法,自然愿意,又因二人有婚约在身,她并不知二人父辈旧怨,对他亦没有多大抵触。只她也怀疑叶星洲杀害苏覆,遂与他订了一二誓约,并分心观察,如今在楚玖这里,又增了一条:不得伤害避雪宗弟子。 叶星洲有那么一瞬间都要怀疑苏泠鸢知道他的打算了。 但若真的知道,又为何会将避雪宗送入他手? 他笑笑,应下了这条。 反正誓言而已,他见过太多背信弃义还逍遥自在的人了。 “今夜戌时,我再来找你,或许便会真相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