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的总分在班里只是中等水平,邓芳还是大力表扬了他,让他继续保持这股势头,寒假不要放松。
薛晓蓉、李婧、刘陈飞等人排名没有大变化,唯有汤子渊,他考了全班第四十四,倒数第五,很尴尬的一个位置,只能伸着脖子猜上天落不落那一刀。
许清怡第四十二,算是脱离降级圈,每天都乐呵呵的,状态很轻松。
蒋赟想,如果她不作弊,总分应该比汤子渊低,不过汤子渊学习状态的确不太好,每次考试都在下位圈徘徊,真去勤勉班也不见得是坏事。
这一次的家长会,依旧是章知诚和杨晔一起去开,开完回家,把消息带给两个孩子。蒋赟遗憾地得知,班里后五名将被调去勤勉班,下个学期,会有五个新同学进入6班,这意味着,他的“哥哥”要和他分开了。
考完试,大家照旧上学,继续上高一下的新课,汤子渊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每天都不声不响,下课了就趴在桌上睡觉。
放寒假前的最后一个上学日,午休时,他起身去厕所,蒋赟看他情绪不对,跟了出去,果然发现他抱着膝盖、躲在厕所里哭。
“没什么大不了的。”蒋赟看着那个壮实的男孩,说,“又不是被开除。”
汤子渊眼泪鼻涕糊一脸,抬头瞪他:“你会不会说话的?”
蒋赟挠挠头发:“我初中是十六中的,毕业班一百多个人,只有我一个考上重高,考上了,还是班里垫底,但你看,我现在都进步了。”
汤子渊气坏了:“你还嘚瑟?!”
蒋赟不怎么会安慰人,有点着急:“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得自己加把劲,寒假里少玩魔兽吧,以后好好学,还是能考上好大学的,这儿毕竟是重高,老师水平都很好。”
汤子渊抹一把眼泪,呜咽着说:“我就是觉得很丢人”
蒋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也抱起膝盖:“丢人么?不至于,你不是有个弟弟么?汤子赟,对吧?你是哥哥,应该给弟弟做榜样,小男孩都崇拜哥哥,你得支棱起来。”
汤子渊抽着气,没说话。
蒋赟像是想到了什么,继续说:“我以前也有个哥哥,不是亲的,只比我大一岁,一直很护着我,我特别崇拜他。你之前老说我是你弟弟,每次说,我都能想到他,不过,他可不像你这么爱哭,是个特别硬气的人。”
这是七年来,他第一次对别人说到这件事,是尘封的痛苦记忆,自己都不愿触碰。
汤子渊转头看他:“他现在在哪儿呢?”
蒋赟垂下眼睛:“在外地,过得挺好的。”
汤子渊说:“我弟成绩很好,长得也比我好看,我爸妈向来更喜欢他,我中考,是玩儿命才考上的重高,我本来就不聪明”
蒋赟拍拍他的肩:“那你更应该努力啊,高考才能见真章,到时候让你弟弟看看他哥有多牛,不好么?”
这一年的春节特别晚,五中寒假也就放得晚,从二月初才开始,高一比高二、高三放得更久,有十八天。蒋赟安排好自己的学习时间,另外找了一份为期两周的寒假工。
他没再去送水,而是在天阳百货的一家面馆打杂工。
这份工作是贾小蝶介绍的,面馆的老板是她朋友,春节时商场人流量大,女老板不舍得歇业,但很多员工回了老家,只能招几个学生来帮忙。
蒋赟是年纪最小的一个,连身份证都没有,老板和他说好了,他俩是姑侄,侄子寒假在店里帮忙,直接喊老板“姑姑”。
蒋赟的工作是收拾碗盘、洗碗、上菜、打扫后厨卫生,每天从早上10点干到晚上9点,日薪120块,包两顿饭。
不用在室外吹冷风,每天都能享受商场里的空调,蒋赟觉得挺好。
每天下班回家,他都会做作业,复习功课,一直弄到半夜两点多才睡,第二天九点起床,吃过早饭骑车去商场,周而复始。
章翎知道他在打工,春节前,她和两个初中好友聚会,特地选了天阳百货,吃午饭时,三个女孩进到面馆,一人点了一碗面。
范欣言问:“为什么要吃面啊?好不容易出来玩,我本来想吃披萨的。”
章翎笑着说:“我突然特别想吃面条,听说这家的猪肝面做得很好。”
等面上桌,女孩们聊着天,拿起手机拍合影,没一会儿,一个穿着暗红色工作服的男孩端着餐盘过来了。
“大肠面,谁的?”
“我的。”
“海鲜面?”
范欣言举手:“我的。”
男服务生跑第二趟时,把最后一碗猪肝面端到章翎面前。
章翎仰头对他笑:“谢谢。”
头发微卷的男孩冲她做个鬼脸,溜走了。
范欣言惊讶地看向章翎的碗:“我的天啊!猪肝怎么这么多?早知道我也点猪肝面了。”
章翎看着面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猪肝,差点笑死,用勺子舀了几勺猪肝分给小伙伴:“你们尝尝,据说特别好吃。”
分完了,她用筷子夹面条,呆了一下,惊喜地说:“呀,还有一个荷包蛋呢!我都没点。”
“这么好?”范欣言更羡慕了,“是不是放错了呀?”
章翎转头看过去,男孩正在不远处收拾碗盘,像是心有灵犀,突然也回头看她,目光相汇,他弯着眼睛笑起来。
章翎吃完面,一直盯着后厨的门,等蒋赟又一次端着餐盘出来后,她起身走过去。
蒋赟给客人上完面条,一回头就看到章翎,问:“吃完了?好吃吗?”
“差点撑死。”章翎向他凑近了些,小声问,“我爸爸让我问你,除夕你上班吗?”
蒋赟回答:“除夕只做午市,下午2点就下班,怎么了?”
章翎说:“今年过年,我外公外婆被我舅舅一家带到海南度假去了,我妈妈医院要值班,去不了,所以我们家就三个人过。除夕下午,我爸爸说要包饺子,你要是有空就一起来,包完了你带些走,和你奶奶晚上煮着吃,你来吗?”
包饺子啊
蒋赟沉默片刻,说:“过年,我还是不去了吧。”
“为什么?”章翎觉得很奇怪,“我妈妈下午都要上班呢,家里就我和我爸爸两个人,你又不是第一次去。”
蒋赟在思考。
章翎又说:“我爸爸说了,你不准买东西,买什么他都不会收的,就让你去包个饺子,对了,你会包饺子吗?”
蒋赟点点头:“会。”
“太好了,我不会!”章翎很开心,“那你俩干活,我还能看电视呢。”
蒋赟:“”
章翎回到餐桌旁,范欣言问:“那是谁?你认识吗?”
“哦,我6班的同学,寒假在这儿帮忙。”章翎揭开谜底,“刚才逗你们呢,我面里的料都是他给加的,他知道我要来吃猪肝面。”
范欣言呼出一口气:“怪不得,你和他关系很好吗?老实交代,是不是你的追求者呀?”
章翎故意摆谱:“才不是呢,他又不好看,还那么矮。”
两个小伙伴一齐扭头打量蒋赟,范欣言说:“还好嘛,也不是很矮,和我爸爸差不多高。”
另一个女孩说:“长得也还行啊,就是皮肤不太好,哎,他怎么还烫头?你们学校能烫头吗?”
章翎也望了一眼蒋赟,笑着说:“他是天然卷。”
不知是不是错觉,章翎总觉得,蒋赟身上起了点变化。
首先是他的声音,去年暑假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难听的公鸭嗓,现在,声音越来越低沉醇厚,不再嘶哑。
章翎学声乐,曾经认识两个一起上课的小男孩,一个变声前歌声高亢嘹亮,青藏高原都不在话下,变完声,高音竟再也上不去,音准音感还在,只能悲催地走男低音路线。
另一个男孩变声前高音就不咋地,变完声却脱胎换骨,成了清朗的少年音,唱歌时自带少年感,特别适合唱男偶像的歌。
所以,男孩子变声就跟撞大奖一样,蒋赟看着清瘦,就是少年模样,一开口居然是个低音炮,也是章翎没想到的。
除了声音的变化,蒋赟的肤色也有了些改变,因为好久没有风吹日晒地去送水,他不那么黑了,虽然没有乔嘉桐那般白净,至少在人堆里,肤色看着很正常,很健康。
再就是他的身高和骨骼变化,以前的他瘦得皮包骨,脸上都没有肉,现在不是了,他的双颊丰润了一些,下颌骨依旧凌厉,从侧面看,鼻梁非常挺,眼窝又略深,下巴还有点翘,轮廓十分鲜明,配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和薄薄的嘴唇,不怪小伙伴说他“长得还行”。
当然,皮肤不好依旧是硬伤,章翎觉得蒋赟可能需要去皮肤科看看医生,但她不敢说,只能悄咪咪地送他一瓶祛痘洗面奶和一罐祛痘面霜,也不知道他用没用。
除夕下午,蒋赟下班后骑车去金秋西苑,章知诚已经准备好了饺子皮和饺子馅儿,在餐桌上铺开,挽起袖子叫他:“小蒋洗手,开工了。”
看女儿笑嘻嘻地站在边上围观,章知诚问她:“你好意思不帮忙吗?”
章翎骄傲地抬起下巴:“谁说我不帮忙?我会帮忙吃!”
蒋赟看着她耍赖皮,心里觉得有趣,也挽起袖子:“叔,我们两个人就够了,让章翎歇着吧,就这么点皮子,我一个人都能包完,我还会好几种包法呢。”
章翎摇头晃脑:“还是蒋赟对我好。”
章知诚无奈摇头,见蒋赟已经手势纯熟地包起饺子,问:“包饺子,谁教你的?”
“武”蒋赟及时刹车,“五、六年前跟一个邻居哥哥学的。”
他真的会好几种包法,什么葵花饺、元宝饺、老鼠饺都是在武校时学会的。
那几年,他过年都不能回家,因为过年时表演任务很重,每天都有好几场,是武校那群魔头敛财的好时机。
那时候蒋赟才几岁大,身边的小伙伴也都和他差不多年纪,大家剃着统一的小光头,穿着仿真丝的廉价武术服,天天被拉去广场、景区、婚宴酒楼、楼盘开盘现场甚至还去电影城当群演,打的名头不是北少林就是南少林。
男孩子们一点儿也不期盼过年,因为冬天实在太冷。
寒冬腊月,他们只能穿单衣,经典的黄色底子,盘扣立领红腰带,没上台前,一个个拖着鼻涕、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活像一群快要冻死的小鸡崽。
过年期间,收工回宿舍,他们可以吃一顿自己包的饺子,但是每个人都有定量,没人能吃饱。
原因很简单,观众们不喜欢看正统的武术套路表演,就喜欢看小孩翻跟斗,越是年纪小、长得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翻起跟斗来观众越喜欢,总是会有成片的掌声、叫好声和“咔擦咔擦”的拍照声。
于是小男孩们都开始练习翻跟斗,侧手翻、空翻、倒着翻
为了翻跟斗更轻盈好看,教练就不让孩子们长高长胖,严格控制他们的饮食。
蒋赟那几年就没吃饱过,饭菜来了都靠抢,岁数小时,大孩子会抢他的饭,岁数大了,饿极了的时候,他也会去抢更小孩子的饭。
那小孩被抢了饭,伤心得哇哇哭,教练也不会帮他,反而嫌他吵闹,把他揍一顿,又罚他去扎马步。
一晃眼,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蒋赟现在人模狗样地在重点高中上学,身上穿着簇新的羽绒服,食堂里饭菜丰盛,他甚至不再囊中羞涩,想吃什么菜都能吃上。
还有牛奶喝,有火锅吃,尝过奶茶和芒果西米露,吃上了大闸蟹。
当初的那些小伙伴,现在是不是和他一样,再也不会饿肚子?是不是,都过上了正常的生活?
只是,蒋赟从未忘记,这一切,都是余蔚帮他们换来的。
从武校回来后,蒋赟没再包过饺子,李照香提议过,每次都被他否决。
因为看到饺子,就会让他想起余蔚。
这么多种饺子的包法,都是余蔚教他的,那个只比他大一岁的小男孩,还会把自己的饺子分几个给蒋赟,只为让他吃得更饱一点。
余蔚,他的“哥哥”,蒋赟嘴里“在外地、过得挺好的”人,没能等到逃出魔窟的那一天。
他再也,吃不上蒋赟包的饺子了。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