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野渡【九】(2 / 2)开天辟地首页

燃烧着烈火的箭矢又一次齐齐射向高空,涌泉一般。

这次怪物不叫了。

它的声影匿在夜色中,声音也匿进了夜色。

一根根锐利的箭矢深插入地面,接着是一串窸窸窣窣的声响。

客栈里众人屏息静听,只听见万籁俱寂。

“可恶!”发出指令那人似乎很不甘心,“让它跑了——”

后半夜果然没有再听到怪物的声音,客栈里一众人困成一团,横七竖八睡倒在被褥上。

一块大石落地,困意席卷而来,不知何时,我也熟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掌柜的夜里掌的烛灯仍然亮着,烛台上干涸着烛油和烟渣,东方已露鱼肚白。

燕子躺在离我不远处,一双玲珑眼紧闭,下眼窝发青,似乎很晚才睡着。我笑了一下,打算叫醒她后好生教育她一番,凑得近了,发现燕子在睡梦中轻声呢喃。

我想了想,又凑近了一点。

燕子咬牙切齿地说着两个字:“……暴君……”

暴君。

很偶尔很偶尔的,燕子会露出几分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的、同龄人没有的怨愤。譬如此时。

我无意探究他人的秘密,只装做没听到。

不一会儿,燕子也醒了过来。

她应当不太记得自己做了怎样的梦,坐在原地发愁道:“我怎么睡着了……“

我说:”睡着了是好事。小姑娘就应该多睡点美容觉,哪有你这样熬夜的道理。“

燕子不太服气地撅起嘴,似乎想说什么,思揣许久,终于没有反驳。

说话间,别的客人也陆陆续续醒了过来,昨夜的用过的碗歪歪斜斜摞在一起,巨大的铁锅里还剩下半口水和一个巨大的汤勺。

彼时我已经走到客栈门口探听消息,看见不远处商铺口的石板空地上有一个巨大的深坑,夸张的爪痕侵入四周。

深坑旁已然站立了不少人,三五成群,怯然捂面。

燕子也朝门口走来,看到门外的狼狈痕迹不由得惊呼一声。

与只敢藏匿于陋室的知更不同,昨晚出现的应当是个体积相当庞大的怪物。

不多时,列队整齐的武吏便吆走徘徊在深坑旁的民众。

万俟氏速度迅疾,昨夜深插入地面的箭矢都被取走,地面被震裂处都派人封道看守。集市仍同前日一般热闹非凡,酒肆茶坊也人头攒动,好似半点也没受昨夜嘶嚎影响。

就在大家都以为事情已经过去的时候,到第二夜,那怪物又跑到了街上。

它之前的伤势似乎已经恢复,仍是很喧嚣地叫着。

吓得书生抱紧自己,只剩下哆嗦的力气。

昨夜那个万俟氏的将领踏于半空:“孽畜,昨夜让你侥幸逃掉,今日本将可不会再有半分心慈手软!”

他言罢一顿:“结阵——!”

百余兵众立时结成法阵,齐射长箭,随着飕飕破空之声,发射的箭矢几乎覆盖穹宇,威力更甚昨日。

天罗地网,必要那怪物无处可逃。

可那怪物还是逃了。

它分明行动迟缓,却总能避开密集的箭矢。那个万俟氏的将领似乎终于被惹怒,手持长剑,飞身向那片模糊的黑影攻去。

“吼——”怪物好似比前一天更强大,与那将领交手许久,最终还是寻了个机会逃之夭夭,一声长啸后,留下几滩墨汁一样的污渍。

万俟氏将领扔掉长剑,站在原地。

到第三夜,怪物终于没能逃掉。

——因为这一次,雍冷出现了。

我听着怪物的嘶吼,不明白为何今日没有漫天飞舞的箭矢,又委实好奇那怪物究竟长何般模样,终于动了前两夜没动的出外的心思。

二三十个来自天南地北的旅人栖息在客堂,聊天的内容已经由对怪物的恐惧深入成了各自碎片化的生活,支离破碎的喜怒哀乐杂糅在一起,在夜里散发着微光。

我安顿好燕子,不顾她的劝阻,同掌柜的寻了个理由,从客栈侧门走到了后院。

后院院墙低矮,我自认腿脚灵便,在夜色里翻|墙出了客栈,站在街巷中,循着风声向怪物的方向寻找。

待疾风刮刺得脸上皮肤发疼,我匿在墙角,向外探头看去。

我没有想到,这一眼,我没有看到怪物,倒看到了雍冷。

万人畏惧的王,行间最可怕的存在,雍冷。

很多后来回忆起来惊心动魄的事都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发生。

譬如此时。

许是怪物堂而皇之现身皇城的行径着实让天颜震怒,雍冷才在夜色余墨中亲临此地。

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雍冷,却使我终于看清他的模样。

雍冷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换下了祭典上珠琅璀璨、繁复累赘的霜浅色冕服,染上一身沉郁色调,正低头打量手中的玄铁弯刀。

他肩头缀着碎翡黑羽,下摆勾着赭纱绸绫,低冠衔犀簪,长发如泼墨,睫毛似鸦翎,如一尊细细雕琢的石雕,唯有额间烈烈浸出一竖道嚣张血痕。

素闻他法力滔天,因了额上血痕,乍一看去竟好似重伤难愈。

再多看一眼,才发觉这只是生而有之的胎记。

除此之外,他生得全不似传闻一般形貌可怖,一想到这竟然是个活人,我却只感到毛骨悚然。

他身后空空荡荡,连个随从也没有。

接着我看到了那个怪物,在街巷的另一头。

那与其说是个“怪物”不如说只是个“形状”。

和我前两天看到的那个深坑的大小不同,这个模糊的“形状”体积似乎已然增大了一倍,颜色也比我昨夜偶然瞥见的更深。

不知怎的,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句话——“‘它’在成长。”

‘它’在成长。

可‘它’遇到的是雍冷。

雍冷只是轻轻半抬手。

“吼…………”

那“形状”似乎想返身逃跑,却动弹不得,把自己扭曲成了蜿蜒的姿态。

雍冷一伸食指。

一道惊雷劈下,残云翻卷。

犹如天怒。

"它"连声音都来不及再发出。

不过倏忽之间,片刻前还庞大笨重的怪物从中心扩散,直化作一团乌黑的云,彻底飘散无踪。

街巷恢复死寂,好似无事发生。

我的身体战栗起来。

斗篷人的话回荡在我脑中。

这就是绝对强大的力量。

这就是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