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小屋里,林恒放下手中的纸张,目中渐渐有了点点水光。两年了,昨日还在梦中见过她,可距离她去世已经这么久了啊…… 可是他直到今天才知道,她究竟因何而死的。 当年的锦衣少年做了黎国皇帝,命人将永州城里曾经发生的这件往事广告天下,世人方知,原来复国之路的第一块砖石竟是一个小女子铺的。 他当时都做了些什么?林恒回想起来,觉得胸口好生憋闷,闷得钻心窝子得疼——他只在乎自己的脊梁骨会不会被戳断,却不曾关心过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枉费读了十年圣贤书,竟不及一介女流敢作敢为。 若他当时说一句婚事照旧,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她还会不会投河? 找不到答案了。 却有一个答案他知道了——像他这样的人,配不上苗姑娘大仁大义。 佳人已去,空留下一腔思念。 如今他在夏国为官,苗小柔救下的白睢却在黎国为帝,再想起曾经那与他订过亲的女子来,心中竟生出“这官不做也罢”的想法。 拿袖子擦擦眼睛,他将那写着“故事”的纸张整齐叠好放入书中。将将合上书本,不及吐出胸中闷气,便听得外头有人催命一般敲门。 打开门,门外站着他的同僚。 “哎哟,林兄,快收拾收拾走吧。” 林恒不解:“刘兄,出了什么事?” “上头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你曾经跟姓苗的那女人订过亲,哪里还敢留你。我帮你说了几句好话,大人才松了口,说让你去惠州驻军处做个代书。” 林恒:“?” “快收拾走吧,我怕大人又反了悔,你命就不保了。你说你这……一表人才博学多识,只能做个代书……唉,可惜……” 代书,帮人写写状纸书信的。若去了军中,能做的只有替当兵的汉子们写几封家书回去报平安。这一生的仕途断了不说,惠州与黎国接壤,是最可能开战的,许这一去便回不来了。 林恒听到,却是平静得很,半句怨言也无,只对刘兄做了一揖:“多谢刘兄替我谋生路,林某感激不尽,这便收拾东西上路。” 当天夜里,他便拿着公文一路向北往惠州去了。 —— 就定下追封苗氏为后,苗氏却突然活着出现这事儿,朝堂上争吵成了一片。黎国旧臣是一万个支持的,因为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丞相必然会把自己人扶上皇后之位,届时对黎国而言将会有灾难性的后果。 黎臣是一回事,郭放的政敌又是另一回事。早前投靠黎国的几位外姓藩王哪个不是存了野心的,尤以魏王为首,手里握了一些撑场面的兵马,哪里能容丞相一家独大。 争来争去,黎臣以为立谁为后是皇帝的家事,何况诏令已下,只不过死人变成了活人,谈何作罢。丞相走狗却死咬住江山初立,陛下应该立一位世家大族的女儿做皇后的这一大道理,追尊与立后岂能混为一谈。 皇帝自是和以往一样,丞相轻轻咳嗽一声就不敢说话的,自始自终屁都没敢放一个。 虽然丞相走狗气势汹汹,但立后之事本就早已下了圣旨,丞相那时也是点了头的,他们一时推翻不了,故而下了早朝依旧没个结论。 这样的争论想必会持续一段时间,只要丞相没能塞给他女人,苗小柔能不能爬上后位对白睢来说并不重要,能将这个局面一直吊着才是最重要的。 “赶紧的,快射啊。你这是卯足劲儿要一箭射到惠州去,千里之外取敌将首级是不是?” “哎呀,没瞄准怎么射啊。” “笨得跟猪一样。” 这会儿整个合正宫的人都聚在一起比射箭,主子奴才打成一片。到了这个时候苗小柔才知道,其实在人前不用太给白三岁面子,他跟个小太监都能称兄道弟。 别自称“奶奶”,别叫他“滚”就万事大吉。 以往御前的宫人陪陛下时常玩儿的是蛐蛐儿,耍骰子,玩蹴鞠,今儿玩个大的,摆了箭靶子比射箭。白睢喜欢打猎,那自然是百发百中,宫女太监们却射得一个比一个偏。差距太大白睢也就不亲自玩儿了,专挑射不好的惩罚,就喜欢看别人倒霉。 金凤银凤不想参加,推说弓弦磨手伤指甲,便在一旁给自家大姐加油打气。这会儿轮到苗小柔,她却直接射出了靶子,一箭扎在屋檐上。 “哈哈哈哈哈……“ 苗小柔:“……”射箭一点都不好玩,肩膀酸,不高兴。 遂板着脸,去一边儿躲太阳去了。 白睢等这一刻很久了,立马凑上去:“你射得最烂,可不许耍赖。” 苗小柔累得白皙透亮的脸微微发红,不高不兴地把弓箭朝地上随手一丢,杏眼直直一瞪:“那你要怎么罚我啊?” 白睢咧嘴笑出白牙,指指一旁的宫女太监,臭不要脸道:“你看他们,不是被罚学狗爬就是罚去徒手掏老鼠洞……你不一样,朕可得照顾着你。来,朕手臂酸得很,你给朕揉揉就是。” 苗小柔面无表情:“肩膀大腿腰背要不要一并揉揉啊?” 白睢:“那当然是最好。” “在这儿揉?” 白睢把手一挥,可期待了:“散了散了,不玩儿了。”话毕带着苗小柔回了正间往床上一趴,等人伺候。 说玩就玩,说不玩就不玩了,宫女太监们守着箭靶子好茫然。 门外太监毛崇之和翠枝见今天就玩到这里,忍不住念叨起来,抱怨暖阁被苗姑娘住了,小皇帝也不许人守夜,夜里不知有没有安分睡觉,这麻烦事儿得赶紧跟丞相说一说才是。正说到正题,被里头“啊——”的一声哀嚎打断了。 “陛下?!”毛崇之忙趴在门框上问道。 “门外的滚……啊——苗大彪你想弄死爷是不是!” 翠枝:“陛下真的不需要……” “滚!哎哎哎哎……苗大彪,有种别来阴的!” 毛崇之与翠枝对望一眼,都想笑——算了算了,这皇帝根本就不值得丞相设防,说白了还是一玩儿心大的孩子。 暖阁内苗小柔站立着人踩在白三岁背上,全心全意为皇帝陛下解除周身酸痛。对于白睢的反抗,她不以为意:“我没种啊——这办法好,不骗你,踩完保你浑身舒爽。” “借机报复!” “随便冤枉人不好。” “……剽悍不温柔,没人敢娶你,你知道不知道!” “你这不是要娶吗?” “苗大彪,你是男的吧!” 苗小柔大力一脚落下去,一脸呵呵笑:“对啊,你今天才知道么。” 凭什么就只有他伺候的份儿,他哪次不是任劳任怨轻轻捶打的,要她伺候一回自己怎么就这么难。愿赌服输,她就是不服输,少年心里不平衡仰头一滚来了个大翻身。 苗小柔心里不高兴,陪他演戏还得受惩罚,半点好处都没有,她才觉得凭什么呢。谁知道踩在他背上踩得正解气,被他突然一个翻身铲翻在床上。 面部朝下,重重摔趴在白睢身上。 又来一次叠罗汉,不过这次是她在上面。 嘴巴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哦,是某三岁的下巴,没刮干净的小胡子扎得嘴疼。 她赶紧手掌一撑,反应比任何时候都快,弹指间跟扎了针似的坐了起来。表情看起来很淡然,又犹如被儿子折腾烦了的老娘般带着一点点薄怒。 “有毛病啊!差点摔死我。” 那句“不翻身你就得踩死我”没能被他及时拿来还击,因为白睢此刻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摸了把下巴,感觉到被她嘴巴啄过的地方有一点点湿润,胸腔中当场战鼓擂动。 苗小柔能够淡定,他却不能。自打上次抱过衣衫不整的她之后,少年就惊讶地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某种能力。 ——维持住哥们儿情谊的能力。 一脚陷进个怪圈,他搞不清楚到底怎么了,脑子里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直到被她喋喋不休的抱怨吵清醒。 “啥?你说啥?” “我说下次不妨比赛绣花!”她就跟个没事儿人似的,浑然没把嘴巴碰了下巴这种桃|色满满的事情放在心上,居然还有心琢磨这个。 不是她迟钝,就白三岁这种她能当孙子来包容的,算什么男人。 “?”他却有点懵。 “彻底丢开一个男人的特征,丞相岂不更加放心你。不想绣花也可以啊,跟金凤银凤比比梳妆打扮,跟我比比算术,或者咱俩比比刀工……比什么射箭啊。” “小爷又不是娘们儿!” “当娘们儿不是更好么,丞相更不急着给你塞女人了是不是。塞了也不怕,你和她相亲相爱做对姐妹花,不用担心生出个麻烦。” “……” 得,他永远说不过这个女人。白睢不知打哪里生出来一股气,滚进角落里蒙上被子不想理人。 两人吵吵闹闹斗嘴一下午,最后都累了,各自趴床上小憩一阵。 却说丞相这边儿,很快就收到了合正宫的近况。 郭老贼放下手中的茶碗,视线从公文上挪开,露出个味道不明的笑:“老夫知道,把我的人赶出来,让那女子住暖阁了。然后呢?” 来人:“其他两个姑娘住的是抱厦厅,倒没什么好说的,就是这女子住得离小皇帝仅隔了一道帘子。翠枝被赶去住耳房,小皇帝又从来不喜欢太多人伺候,晚上她就只能在外间守夜,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动静。合正宫的人就想问问,就维持现状不管么?” 老贼蹙了蹙眉头,眼里仿佛有一个算盘在啪哒啪哒打得响:“那白日呢,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来人:“倒是没有,还和以前一样玩儿……嘶,好像那女人来了之后玩儿得更没有节制了,听说两人从小一起玩到大,花样多得很,来的这几日每天都打闹到很晚才睡。哦,对了,老先生那里说,他给小皇帝的书,小皇帝一页都没翻过。” 大概能算好事吧,最好再玩疯一点。这两日除了请安折子,其他的奏折全都送他这里来了,小皇帝除了关心关心皇后立谁,旁的一点都不在乎。 这小子识时务,越来越叫他放心。唯有一点他不满意——孤男寡女处在一室,别给他搞出什么麻烦。 郭放短短思考片刻:“去给我准备一份帖子,送到合正宫。” 半个时辰之后,正在跟白睢争论杏仁豆腐里放红糖好吃还是放盐好吃的苗小柔收到了来自丞相府的一张帖子。 金凤:“大姐说得对,放红糖好吃!” 银凤:“敢不喜欢红糖,他就跟我们不是一路人。” 硬生生把白睢排挤成了异端。异端不异端的,等会儿再说,丞相的帖子送进来还不赶紧打开看看写的什么。 ——丞相家的三姑娘,说钦佩苗小柔,想邀请她明日在相府一见。 这种突头突脑送上来,自己不来见却要她出宫的帖子用不用当回事?答案是,就算约她现在去见,她都得给丞相这个面子。 白睢那脸,当场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