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暮,晚照方好。
燕城郊外,边陲的风荡进城楼,周遭木叶微响,芳草萋萋,秾艳的暮色在军帐顶上缓缓铺染开。
忽而只闻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原来是斥候挟军报而至。
那斥候凤翅盔上的一簇红缨迎风而摆,齐腰甲覆了层灰蒙蒙的沙尘。他一路疾行堪堪到了众将议事的大帐前才停了下来,眼中撞入帐边丛丛野花烂漫,葳蕤繁盛,恍惚想起自冬至出京城,一隔数月,如今已是春意浓时。
那人夹着马肚吁了一声,连忙滚鞍下马。一霎时马也累的瘫倒,在地上抽搐着吐了白沫。
大帐中交谈声正浓,但见斥候踉踉跄跄地冲入帐中,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报——陆拂率定军乘筏西渡霜江,兵马直向燕城逼近!”
居于上首的男子闻言,面色登时一变,端着茶盏的手也不自觉地颤动起来。
“怎会这么快……陆拂已经到了霜江?”
诸将虽然个个眉目沉凝,装的波澜不惊,心中俱是骇然。
此时一人站出来:“将军,退吧。”
“霜江天险,定军一时半会儿也难渡过,将军舍不下燕城百姓,自可带着一处东撤。”
帐中空气一时凝固,将位上的顾知常面上现出犹豫之意,诸将纷纷附和着副将的缓兵之计,角落却传出了反对的声音:
“将军不妨再想想。”
顾知常冷眼看去,声音的主人是天子遣调的监军——现任朝中御史,李思慎。
他已经年过中年,面上两道极深的腾蛇纹入口,偏生他瘦削,于是这张脸上除了沟壑便只剩嶙峋的骨。
李思慎察觉到将军冰寒的目光,微微弯起了嘴角。他不笑时神色端严,处处透着不好相与的刻薄气。可这一笑,却依稀令顾知常想起那个人来。
没来由的,顾知常从头到脚一阵冰冷。
李思慎慢条斯理地踱出几步到他眼前,质问斥候:“定军可有半数已到了岸边?”
“我军发现时,只有百来人渡过。”
李思慎点点头,转身向顾知常略一拱手:“将军,眼下定军忙着渡江,军马疲敝,天赐我军良机,何不趁此奇袭?”
副将胡乔山笑了一声:“不过是个闲职,将军念你是圣上亲遣,才留你几分薄面。眼下到了这个地步,大帐之中,安有你置喙之余地?”
李思慎眸中掀起些微波澜,“置喙军事也罢 ,越俎代庖也罢,胡统领若是看不惯,自去面圣告御状,何必在此与我废话,大言炎炎?”
胡乔山面色一凛,猛地按刀,却闻顾将军轻咳一声,打断了二人间的唇枪舌剑。
“眼下不是争辩的时机。文节,你献此计太过弄险,本将不能应。”
李思慎面色沉沉不发一语,径自掀帐走了出去 。顾知常虽心有不悦,也没什么时间追究,忙下令道:“诸将立时整顿军纪,入城召集百姓收拾行李,天黑时撤出燕城,自向东南缓行。”
将领们接令一一退下,待到了夜幕星缀,天已全然湮沉,燕城城门之前已聚集了全数百姓,有小儿啼哭和妇人喁喁私语的琐碎声音传来,惹得顾知常烦闷极了。
为将十数载,他竟从未有过今日之耻。仗还未打,生生被逼得弃城而逃。此事若传到朝中,教那人知道,恐怕会有一万种方法小题大做,让他为将者的自尊荡然无存。
她可以办得到的。顾知常心中泛起回天乏术的悲哀。
“将军,人都到齐了。”
四周火把通明,顾知常回过神,认蹬上马,旋即行到城门前会集诸将,高声斥道:“禁声!”
平头百姓何尝见过如此阵仗,吓得赶紧闭上了嘴。顾知常见没了声音,心中稍觉满意,“定军来势汹汹,我军暂避其锐,现下委屈你们随本将到个安定之所栖身,待来日定会重返家园。”
前头的一众青壮汉子唯唯而应,众军拥簇着百姓当即便要弃城向东南而行,忽闻远处马蹄声杳杳,重重踩在众人的心上,顾知常不耐转身,只道是哪个记错时间的士兵晚到,等声音渐近,他才看清来者是李思慎。
有人在马上望了望,嗤道:“如此只会纸上谈兵的迂腐书生,向来是软骨头。”
众人眼中透着嘲弄,心中正轻薄着,李思慎已至城门口,顾知常以为他放弃了守城念头,想同他们一道撤退,但坐骑上并无行李包袱,显然是并未准备。
李思慎悠悠停住,却从袖中拿出个物什,那东西被彤彤火光耀亮,宫式青穗晃动不已,玉质通透的光华流转在顾知常骤然现出惊恐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