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传来丝竹的袅袅声,歌台暖香,舞袖翾风,回首便是绫罗绸缎,举目便见繁华锦绣,青年才俊们倚楼笑谈,薄纱蹁蹁,少女们拾红捻翠,走进这片天地,她就像踏在了云雾中,一切缥缈的不似尘世,她小心翼翼地低着头穿过琳琅繁华,生怕自己一不小心踩空,又从云间跌下,跌回那潮湿的,黑暗的仆役院中。 亭台水榭,缓缓流动着风致雅韵,泉眼中翠色的碧竹,一滴,一滴,溅落有声。 她紧紧抱着怀中琴弦,畏惧而期待的望着行宫景物,乱花迷眼,就连呼吸都不敢放重,周围的女子皆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穿过她身侧,她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罗裙,小脸臊的通红,恨不得钻进地洞间去。 事实上,她确实往最僻静的亭子处躲藏。 水声潺潺,周身的风就如沐了沁阳一般,静谧无声,却又暖浸心扉,令人全身酥痒痒的,远处仿佛传来缠绵悱恻的笙歌 “滴咚”,亭沿传来细微声响,她皱了皱眉头,将三重绫缎包裹的琴弦放下,提着裙角,往亭下探头..... ———“你是....谁?” 慕云离头磕着床柱,忽而转醒,不在繁美的行宫中,也不是潮湿的仆役房,她处在一方普通阁间里,稍显漆黄的桌椅,桌几上置着几个陶杯,一片静寂。 仿佛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二房李氏昨日随手指了间空屋子给她,大概是与赵氏多年不和,妇人偏挑着刺对着赵氏来,而二房的慕二爷向来好吃懒做,靠着长兄慕靖辉在朝为官,啃着祖宗老本,对大房塞过来的慕云离还算宽待,任她在此自生自灭。 她就这般靠在床柱上,坐了一宿,抵不住层层如水的疲倦,小憩片刻,才会做了那梦,檀香在门口打了个地铺,她没有慕云离坐着浅寐的毅力,即便昨日发生了许多事,少女还是睡得昏沉,眼睫处衔着晶莹泪珠,慕云离默不作声为她披上被衾。 趿了绣鞋起身,慕云离推门而出,外头已是三更天明,抬头一望月晞白露的天空,没想到十年前的这片天空是如此平静,又是如此自由,没有白雪,没有兵戈,也没有他们。 这个时辰除了夜起茅厕的下人,及厨房仆役外,慕府还处于一片寂静,二房的院子仆人不比大房多,平日大多散漫惯了,少有早起之徒,此时更是了无人迹。 她凭着记忆往三房荒废已久的院落中寻去,慕霓莲的父亲死后,慕府靠着淑妃与慕将军发家壮大,府邸更是一扩再扩,那处便这样被隔开了,此刻已生长出一层半人高的废草,她分草探路深入,荒废的院落中黑影窜动,落在暗夜的余晖下,就像慕府蛰伏的鬼魅。 终于扒出草堆,凭着月光,她看到了黑黝黝的小洞。 但凡百姓人家,砌墙时都有个习惯,在偏僻的角落总留个猫儿狗儿通行的洞口,若不是因为慕三爷的离逝,加上这层荒草,这儿应该早被堵上了,十二岁的慕云离本是不知道这的,还是前世慕府二房姨娘房中遭窃,狗洞才被众人发现,当时偷窃的是一个十岁孩童,恰好能够出入狗洞。 而她因为长年残羹剩饭,饮食不良,身形也尚干瘪,靠这处穿行慕府绰绰有余。 晨夜的风不如昨日料峭,她还穿着昨日的僧衣,檀香今日便会将她仆役院的衣裳裹装过来,但她今日便要去做一件事,一定要赶在五日后去行宫之前做成的事。 当从慕府墙外脱离而出的一刻,她萌生了一种永远离开,再也不回头的念头,然而她还是抑制住了冲动,经年流离的过往告诉她,女子在这个时代命如浮萍,无权无势,就形同草芥,逃到哪里都躲不过欺辱。 若是手中无权无势,逃到哪里都只是另一个慕府,另一个齐国王府。 打更人敲着铜鼓,报晓时辰,早过了宵禁,几处点点星火。 她一直等到五更天时分才走进裁缝坊,半瞎眼睛的老太婆开着街坊最末的一家裁缝店,外头市集上珠光宝气,绫罗绸缎的流行,老婆婆的裁缝坊早已没落,但是她仍保留着年轻时的一个习惯,在五六更天时分坐在竹椅上纺织,不管有没有客人来。 但是她没想到今日还真有客人来。 慕云离记得此处的衣裳是最廉价的,她用十文钱积蓄买了一件男子外袍,外面看着整洁朴素,内里棉絮都已烂的不成样子,如今她缺的就是一件衣裳,也只有老人家的能做的体面实用。 不消半个时辰,她就换好了衣裳离开裁缝铺。 来到醉仙楼时刻,天已见亮,酒楼的门已经大开,来客还不多,跑堂小厮懒洋洋抹着油桌,账房先生在柜上托着腮打着瞌睡。 “小姐!”檀画低低叫了声,倏忽看见慕云离一袭男装站在她身边,不可谓不惊讶。 “嘘,唤我公子”,慕云离唇间比着两指,檀画被赶出来后估计一宿都不曾睡过,眼角有淡淡的乌青,神情疲惫困顿,她不禁心疼道:“画儿,我....对不住..” 檀画摆摆头打断云离的话:“画儿没事,婢子还担心大夫人会为难小姐的,看到小姐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边说着又从袖口中扯出包袱:“小姐,这是你让檀画找的东西,不过这些东西究竟有何用处?”她花了一宿时间也猜不出这些物件有何用处。 慕云离接过包袱,打开绳结,往里头窥了一眼,复又裹上包袱,轻道:“画儿,辛苦了,是小姐让你受委屈了”,她知晓那个亲身父亲从小对她绝情,却不想到还如此不讲公理,任凭聂氏的一句话就将檀画赶出慕府,好在她今生已经早早识破他们的真面目,让画儿早些离开慕府她也能少些把柄。 账房先生的算盘拨的脆响,慕云离忽而想到昨日之事,问道:“画儿,你是怎么遇上聂氏的?”她记得离开龙源寺之前曾告诉过两人不可直接回府,而是转道去华府,聂氏是如何发现两人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说到聂氏,檀画心有余悸,细声道:“画儿也不知缘由,婢子与香儿按小姐的吩咐去找华副参将,但是在街巷处就碰上几个仆役,不由分说就上前捉我们二人,婢子和香儿分开跑,没想到还是被歹人捉住了” 想到聂氏胜券在握的柔笑,慕云离从檀画口中终于得到证实,聂氏一定是从许久之前就留意到她们,只不过为何留到今日才出手呢?十二岁之前的慕云离应当没有任何威胁,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令聂氏咬上她? 等一下,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聂氏找上的其实是慕霓莲,只不过她碰巧撞上了时机。 脑中瞬时有数中想法蹁浮,顾不得檀画的怀疑,她最终问道:“画儿,你可还记得父亲是何时把聂氏纳进慕府的么?” 檀画微愣,还是体谅小姐的记性,说道:“小姐那年发了场高烧,不记得也正常,聂氏是两年前慕老爷从硕州带回来的,听说从前是个和南桃姑娘一般的舞姬”,看着慕云离眉头仍在深思,檀画又说的仔细了些:“说起来,聂姨娘进门的时候还闹了些事端,赵夫人当时莫名滑胎,心情暴躁,怀疑心重,险些将新来几个姨娘打死,幸好当时丞相来府中,才救下了几个姨娘,聂姨娘便是其中之一” “什么!”说了这么多,她忽然想起记忆中深远的往事:慕靖辉是曾经带过一些卖艺不卖身的舞姬回府,但是发生在赵氏滑胎那一年,慕老爷带回来的应该是一个姓林的姨娘,且林姨娘在赵氏毒打之下不出数日就亡故。 如何会是姓聂? 不自觉捏紧了檀画的手,少女的面容肃重的可怕,令檀画心生担忧,还未等她开口,小姐声音低的微不可见:“那...赵氏滑胎时,丞相过慕府寻父亲,丞相夫人可在?” 丞相夫人有两位,一位是柳阁老之女,一位是平妻元氏,也就是慕云离和离的母亲。 檀画知道这一层干系在,怜惜的摸了摸小姐双手:“小姐勿要多想,夫人当日确实是来看小姐的,虽然....”,虽然元夫人还未踏进仆役院就被叫走了,檀画心中暗叹,仍是不忍心把实情告诉小姐。 慕云离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似乎没和婢女聊过亲生母亲般,笑道:“这些陈年旧事我早忘了,倒是画儿,我让你寻的人你可有问着?”,她眼下还得急着将檀画安置好,檀画摇头:“醉仙楼说没见过那人,也没听过那名字” 沉吟片刻,慕云离起身朝柜台处走去,檀画跟着上前。 账房先生刚有几分清醒,一眼便瞧着一男一女走过来,打着九盘格算珠子准备结账。 少年没掏出银子,只是问道:“先生,请问寇淮先生可在酒楼?”,檀画目光不解,方才已说自己问过了,不知小姐为何要明知故问。 果然,账房老头一拍算盘,怒道:“有完没完了,适才不是才和小娘子说过,不认识什么寇淮,王淮!”,见账房先生发怒,少年态度恭敬又道:“今日在下与寇淮先生有要紧事相商,能否请掌柜出来一谈?” 跑堂小厮刚巧归来,疑问道:“客官有何事,非得在这大清晨的么?” 少年神色为难,半响才道:“我家主子今日要包下醉仙楼与寇淮先生在此见面,本以为寇淮先生已至,怎料到人还没来?”,说罢,少年挠了挠头,模样极为苦恼。 账房先生与小厮吃惊,齐声:“什么!包下醉仙楼,你可知这儿可是京城第一大酒楼!莫要胡说八道!”,打量了少年一身,穿着朴素,哪哪瞅都不像个家财万贯的。 慕云离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取出襟中物件:“这是我家主人信物,在下想掌柜先生还是识得的吧?”,微微拉长的尾音,少年满脸显摆,看清玉佩上纹路的账房先生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有眼不识金镶玉,客官请坐,我们掌柜马上就到,马上就到!”,老头将账本算珠全部撂倒,蹭蹭便往后头奔去。 小厮殷勤的伺候左右,连忙将刚出锅的好菜都给二人唤上来,少年要以玉佩做抵,小厮头摇的像鼓,连连推辞,“今日这客官们一切咱们醉仙楼请了!” 慕云离径自动了筷子,檀画在一旁目瞪口呆,尚缓不过来发生了何事,呆呆的看着小姐,想问却又不知从那出问起,哪哪都透着古怪。 “玉佩是慕霓莲给的,莫想太多,来,先用膳”,少年喝了口热汤,低声道。檀画尤在犹豫,她在此饥餐露宿了一个晚上,小姐一来却叫出一桌菜肴,她们可付不起这桌银钱啊,耳边又传来小厮呼声:“赶紧的,把预备送去给城南苑家的早膳都端过来!” 她正要开口,账房先生慌乱的声音却已传来:“贵客,掌柜先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