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闻言微一晃神,难免忆起些伤怀旧事,临下车神情古怪得又回头窥她一眼,啼笑皆非中又有些拭目以待的意思。
稀罕了,他心想,这小丫头是真的胆大又无畏,初生牛犊不怕虎,怕就是这么个形容吧。
可与他说过这“莫怕”二字的人,早在几年前,便俱都——
如今,只他一人,唯余他一人。
只要能活着回去,他又想,只要能……便好了。
他如今,也就这么一个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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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昭宁下得车来,将木箱搁在地上,见车外夜幕低垂,马车走过一个时辰,便已迎来一个日落月升,他谨慎抬眸,掩不住好奇,四处张望了张望。
他从未出过中都,更勿论入胡人地界,以为胡人既是游牧民族,便俱该是住在草原中的毡帐里,逐水草而居,又哪里来的城垣呢?
可眼下这城,虽瞧着略破败,四处可见曾历经战火的痕迹,却又隐约透出些生机来,华灯初上,街市如昼,与汉人地界并无太多分别。
时至深秋,指着大雪封山前入城中销货的中原商旅三三两两、随处可见,街头巷尾挂着汉人的红灯笼,热闹嘈杂,酒楼前人声鼎沸,言语混杂,胡女侍应着一身大胆华服,头上鎏金饰品叮叮当当,笑容张扬明亮,勿论胡汉皆是客,俱热情往门里迎。
再往远,城墙上五步一哨岗,十步一旌旗,守备森严,来往巡查的,还有一小队着墨色轻甲的玄武营卫。
“肃兰城原也不叫这名儿,乃匈奴人自个儿改的。这城三十年前虽见不得有多繁华,却也不差,城墙本修得齐整,却被胡人南侵时推倒了一半。再后来,南北匈奴分裂,南匈奴归顺,这肃兰城便彻底划归给了南匈奴,着他们在此休养生息,与北匈奴遥遥隔着并州。”霍扶光让绀蝶扶着下得车来,只一眼便晓得谢昭宁在想些甚么,遂低声与他寥寥两句解释道,“这十来年,翼州风平浪静,胡汉交好,才得这一城安逸平和,若任由右贤王毁去盟约,怕这肃兰城又将不保了。”
她话说完,便倚在绀蝶肩头,换上一副弱柳扶风的形容,嚷闹烦嚣声中,一双杏核眼清澈干净,茫然又不谙世事得轻眨着眼睫,扯着寨主的虎皮袄,怯生生地仰头小声唤他:“爹。”
这胡人里可不止南匈奴一支,亦有以南匈奴马首是瞻、一同归顺南晋的部分杂胡,若此时不赶在南匈奴反出南晋前,将此事料理了,怕等着燕王的局势,就不大好看了——谢昭宁正对眼前一番胡汉交融景象若有所思,冷不防闻她娇滴滴一声,后背霎时寒毛直竖,头皮发麻,哭笑不得得侧眸昵她。
寨主虽早有准备,闻声亦是禁不住一个虎躯颤抖,似被雷劈了般,一副如鲠在喉的神情,抽动着嘴角,牵着霍扶光的手往酒楼里去,粗壮手指濡湿冰凉。
绀蝶与谢昭宁一左一右跟着。
那两名内应车夫抬着箱子紧随其后,四名押货玄武营卫各抱了些货物跟上,余下马车、牛车俱付了些银两着门口胡人侍应驾进酒楼后院守着。
一行人随即大摇大摆地入了酒楼的门,楼里燃着气味浓重的香料,是胡人爱用的味道。
谢昭宁遂不及防闷声打了个喷嚏,霍扶光侧眸,好笑又揶揄地睇他一眼,谢昭宁隐在易容下的面皮肤色不显,一副八风不动的模样,耳根确已是红了。
“这位客人——”楼内胡人侍应操一口生硬汉话正迎上来。
“寻你们兰字厢房里的客人。”寨主粗声粗气回他,抬手一亮掌中信物,那胡人侍应心领神会一点头,引着他穿过嘈杂大堂上楼,百余人的堂子里,小一半人马不约而同静了半息。
前朝有书载曰:匈奴曾有贵姓四:呼延,须卜,乔,还有兰。
故,前朝匈奴人南侵时,将“兰”姓频繁嵌入汉家城池中,而那位右贤王,便姓兰。
霍扶光往左靠着寨主,右手让绀蝶扶着,眸光微一偏,从她身后探出去,与大堂内正划拳喝酒、高谈论阔的分坐了三两桌的汉人商贩略一接触,各自心照不宣一敛眸,霍扶光便晓得那是苏梅混淆视听于辽阳城内带出的人马。
粗粗一数,眼下这坐得满满当当的肃兰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中,也有玄武营并骁羽营中十来人,其余七八人怕是扮做车夫随马车留在后院,余下三四十刺杀高手已照原计划由范良领着先行营救南匈奴单于。
上二楼,入厢房,果不其然,那厢房门前守着两名健壮胡人,又有一位大汉着一身草原服饰于那房内出来,一言不发,先挨个搜身点货,连形貌尖锐些的玉饰都收了走,待搜到霍扶光时,两只粗糙大掌正要摸上她那拴着赤金腰绳的韧腰,霍扶光身子一软,惊恐尖鸣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