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陵令喏喏称是。
他回了紫微城,按例在东宫中处理政务,直至黄昏方去往仙居殿依例问安。
天色已晚,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起初只是细如牛毛,后来也漂泼成帘,落在宫墙下种着的芭蕉叶上,绵密如阵极细的鼓点。
殿内,嬴衍跪在一丛珠帘前:
“儿今日过来,是有些事想问问母亲。”
绣帘之后,苏后以手支额,撑在一方鸳鸯珊枕上,斜倚着美人榻混沌欲睡。
身侧,大长秋卿常泽正在替她打扇。
闻见这一句,她睁开了眼:“你们都下去吧。”
侍婢宫人鱼贯而退,珠帘寂寂,在游移的天光里带动一串细碎的珠影。苏后道:“我儿现在可以说了。”
“儿在父皇的地宫里,瞧见了一个人的画像。”
帘内,苏后眼帘微动,旋即一只白玉般的手拨开绣帘,她披衣起身。
“你是想问母亲,那女人是谁,是吗?”
嬴衍仍跪在地上,未曾开口。苏后自己却先叹了口气:“是你已过世的姑母,元懿……不,永安公主。”
这答案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嬴衍微微一愕,面色很快如常。
“我儿也觉得很可笑是不是?”
苏后寂寥一笑,鲜艳的唇角衔着几分自嘲,“毕竟,你永安姑母,是你阿耶一母同胞的妹妹……”
嬴衍点头:“儿记得,当年,不是没有大臣劝谏过阿耶,以‘元懿’二字作为姑母的谥号,实为不妥。”
元,是唯一,懿,是美好。
这实不该是个公主的谥号。
他又想起地宫里的那架棺椁。
历来帝后合葬,也并非同茔同穴合葬,而是在同一座陵园里另起后陵,便也算是合葬了。本朝自开朝以来,也只有太|祖及太|祖皇后是同茔同穴的合葬。
而父亲既把姑母的棺椁放入他自己的地宫里,是想等百年之后,也能与她同穴而眠。
如此罔顾世俗人伦。虽说子不言父过,对于此事,他也实是不能苟同。
“是啊。”苏后看向窗外飘忽的雨帘,“可你阿耶决定要做的事,从来无从更改。”
说起来,元这个谥号着着实实打了她这个发妻的脸,但斯人已逝,再追究也无济于事。
早在十六年前她就明白了,丈夫的心不在自己身上,再挽回也没什么意思。
荣誉,地位,尊崇,只要他把该给的都给了她们母子,别的,她就可以装作不晓。
嬴衍见母亲如此反应,遂也明了,敛衽告退:“那儿子便不打扰阿母了。”
他退出仙居殿去,殿外的雨已渐渐停了,空气中翻滚着夏日雨后特有的黏意,大圆瓮里铺展开的睡莲叶子上栖着蜻蜓。
他立在廊下,往西望了眼上阳宫的方向。
前些日子手下便来报了,说薛姮似乎身份有假,薛崇找回了流落民间的公主之女,想要将功赎罪。但奇怪的是直至现在圣人也未提认亲的事。
甥舅不在五伦之中。她若真是姑母之女,长得又和姑母如此相似,圣人不提认亲之事,想做什么倒是不难知道。
那岑樱呢?她想做什么?她理应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的,难道,她还想当他的庶母?
其实这样也好,反正,他也不可能娶一个背弃过他的村妇,满口谎言的骗子。
虽是如此告诉自己,然心底又有躁意隐隐如繁云翻滚,他紧紧攥拳,直把掌心都掐出道道白痕。
这个浅陋无知的村妇,她知道什么,真以为做妃嫔就是好的么?
嬴衍脸色铁青,胸口却有些发闷,又暗恼自己不中用,大风大浪都经过的人了,竟还会为了个微不足道的女子动怒。
嬴衍心烦意乱,适逢内坊令梁喜上前,冷声将其叫住。
“你去找封衡,让他派个人,往云台去一趟。”他道。
岑樱的事根本与他无关,但她若想做他的庶母,他偏不让她如愿。
*
却说一连许多日,岑樱都被拘在上阳宫丽春殿里,形同软禁,不许她见任何人。
皇帝命宫中的女官教她一切贵族女子该学之物,读书、习字、围棋、插花、打香篆……岑樱往往每日天没亮就要起来,夜里累得头沾了枕头就要睡,短短的半月过去,小脸儿都瘦了一圈。
但即使如此,所有的功课里,她只有读书与书法课学得不错,盖因岑治从前教过,尚有基础。其余的,则无异于聆天书。半月下来,皇帝看她的眼神不免有些失望。
“到底是在那种地方长大,耽误了你。”
在她又一次打篆失败之后,皇帝深深叹息着说道,“今后,就由朕来亲自教导你。”
“是,多谢陛下。”岑樱惶恐谢恩,默了片刻,又鼓起勇气问,“可是,一定要学这些么……”
“嗯?”皇帝不悦皱眉。
岑樱赶紧补充:“民女只是觉得,自己天资愚钝,恐怕会有负您的良苦用心……”
实则真实的原因却不敢说,她觉得插花、围棋、打香篆这些事都只不过是公侯千金的消遣,又不能当饭吃,学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她在乡下喂鸡来得实在。
皇帝却似看出了她的疑问:“你必须学。”
“你是公主之女,朕的外甥女,帝室之胄,金枝玉叶,这些是你与生俱来就该会的东西。你母亲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是样样都学得很好了。”
岑樱忙跪伏请罪:“是,民女一定谨记陛下教诲,不辜负陛下的厚望。”
她深深一拜,鬟上簪着的黄金步摇兀自晃动不已。皇帝看着那乱晃的步摇,全无一点大家闺秀的容止,不免失望。
樱樱算是被谢云怿养废了,除了一张脸,和她母亲竟没多少相似。
如此,他得多费些心思才是。
正好他也萌生出退意了,也是时候将位置传给太子,颐养天年。
他还不知的是,正是此时,京中却有流言不胫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