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门回云渚,一般都呆在哪儿啊?”
“沉思崖。”女冠回道。
“离这儿远么?”
女冠流露出狐疑的眼神,“若姑娘为何总打听掌门之事。”
云若讪笑,“身为云渚弟子,自当多了解掌门。”
遂不了了之。
过了一段时间,云若发现许道淳愈发不对劲。
许道淳偶尔会晃神,和她的对话驴头不对马嘴。
比如,她说:“许仙君,我明白您的愧疚。可您要分清,我真的不是您的心上人,将这些心思付于我,实在浪费。”
他会说:“若若,这块芙蓉酥很甜,你以前就爱吃甜的。”
……这种情况,就算她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不行。
他呆在她身边的时间越发长,到后来,甚至有些‘寸步不离’。
仙人不用睡觉,她一个云腾境的中阶修士隔几天还是要休息的。
许道淳在她身边,她睡不着,精神也就差了。
差着差着,云若撑不住睡过去。
等她睡饱,睁眼,就看见许道淳正坐在她身旁,望着她出神。
云若第一反应:机会来了!
发呆出神是人防御力最弱之时,也许,她可以尝试着用神识潜入他识海,然后使用定身术,然后……金蝉脱壳。
对付这样境界的修士,一缕神识绝对不够。云若为赌一把,凝着所有神识,钻入许道淳识海。
许道淳不对她设防,故而顺畅无阻。
云若入他识海,见着景象便是一惊。
看着那么光风霁月的仙人,识海却极为荒芜。
那是很广袤又很光秃秃的一片古战场,一望无际。
时节正黄昏,天上残阳似血,漫天黄沙卷着鹅毛大雪刮得人又冷又疼。
干燥冰冷空气中,飘来淡淡梅香。
残阳之下,一人一马。
那人白衣染血,乌发如墨,眼神微空,唇畔不见丝毫笑意。
忽然,不知从何而来,凭空出现的飞箭纷拥而至。
景象之真,际遇之险,让云若差点大喊小心。
箭雨避开马,把那人刺成刺猬。
半晌,箭化作虚影消失,云若才发现那人已经倒在地上,身上满是箭伤,鲜血从血洞中汩汩流出,而后渗透到黄沙地中。
鲜血流尽,那人又挣扎着爬起来,拍去一身黄土。
白衣变血衣,浑身血洞,面容模糊,狰狞可怖。
云若自小生于鬼尸堆,此刻却也被那浓重血腥气和富有冲击力的画面震惊。
那人牵着马走近,云若才看到马上驮了一个人,身上盖了件破破烂烂的红披风。
马上的是个赭衣姑娘,面容宁静安和,像睡着了一般。
牵马人走着走着,又是一阵箭雨……
他又被箭雨埋在地上,血聚成汩汩溪流,渗到黄沙中。
……
然后,他就这么倒下,再站起来,再倒下,再站起来。
他要走的路似乎很长,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云若随之走动,这古战场绵延千里无处可藏,她只求那人牵着马一直走下去,别注意周围。
她低语定身咒,粉色光球已凝在指尖,渐渐飞出,只待落到那人身上。
谁知,下一秒,那人那马瞬间出现在她面前。
“若若。”他毫无感情念着她名字。
“找到你了。”
血肉模糊的脸出现一丝诡秘的微笑。
云若惊叫出声,瞬间,神识抽回体内。
她闭着眼后退,许道淳神识唤她几声她才冷静。
幻术一旦使用不好,会被反噬。
云若浑身僵硬,冷汗津津。
许道淳轻柔替她擦去额边冷汗,安抚了好一阵。
云若这才敢睁开眼,眼前之人面容依旧清俊秀润,眸眼温柔情深不是作假。
没有血肉模糊,没有诡异微笑。
云若从来没觉得许道淳这张脸让人这么安心过。
执念深者有心魔,被心魔吞噬有两种下场,身死道消,或是堕仙为魔。
那样的识海景象,已是心魔弥漫。
怪不得这些时日……
执念无,则心魔消。可执念无,靠的多是自己看破,她不知道怎么帮他消除执念。
关于‘她’的执念。
云若正胡思乱想,许道淳道:“若若,我想好了,这一生我会还你一个盛大的婚礼。你我二人结为道侣,共觅长生。你我结永生契,自此之后,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天界男女欢情薄,露水情缘数不胜数,结道侣者千无二三。
道侣结契,有三种契。
钟情契,鬓边发为引,此为最平凡的道侣契,只是一段情缘的证明,可解契。
本生契,心头血为引,此生不可相负,解之身死,堕入轮回。
永生契,肋间骨为引,永生永世不可相负,解之灰飞烟灭,三界再无此人。
以上种种条件,只限制主动结契的一方。
许道淳是认真的。
正因如此,云若的心情很复杂。
她不能平白接受如此深沉的感情,可又不知怎样说才不会刺激他本就执念颇重的内心。
有心魔之人最怕接二连三的刺激。
所以,她只能沉默。
沉默的岁月中,让许道淳带她去云渚嫏嬛阁中看书。
许道淳倒不干涉她看书。
她想找到除去心魔的办法。
只有许道淳除去心魔,真正放下那段感情,他二人才能都相安无事。
*
许道淳是在认真地筹办婚礼。
天界不似人间,其实没什么必须的成亲仪式,云若知道,他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想弥补过去。
书上说,遗憾类执念,若能弥补回遗憾,或可消除。
怎么弥补?大概是,让许道淳和‘苏若若’真正成一次亲。
死马当作活马医,云若也没更好的办法。
许道淳见云若不反对,脸上笑容也多了。
据女冠说,原本许道淳就是天界仙君中最好说话的那个,如今这段时间更是体贴弟子、有求必应。
前一句话还待深究,后句话倒是真的。
许道淳想让这场婚礼风光无限,天人皆知,吓得云若赶紧告诉他:“我不喜热闹,若真成亲,不要惊动其他人,二人已经足够。”
许道淳说:“好,我听你的。”
云若这时候说什么,他都会听,除了‘不成婚’这回事。
成婚那日,女冠捧来大红衣冠,给云若换上。
“若姑娘,这是仙君为你亲向司织神女求来的嫁衣,用初晨的霞光和天云制成,缀以瑶池菡萏、天河珍珠,暗香浮动,光华流转,是全天界独一份。”
“若姑娘,这制凤冠的金是仙君去扶摇南山采来的,寻了厉川长老用本命真火熔铸而成,上面嵌了赤凤真璃珠,便是取下来做法器也很好……“
这些东西越精美贵重,云若就愈发觉得喘不过气。
许道淳走了进来,屏退两位女冠。
他今日亦是一袭红衣,看起来就像个风姿毓秀的人间新郎官。
”若若,我来帮你画眉绾发。“他与她相对而坐,手执黛笔,神情认真而温柔。
云若近近望着他眸眼。
似朝间露,如水中玉。
画眉那刻,说心意未动是假的。
但不是因为人,是因为这样的场景。
花信年华的女子,若在人间,应已嫁人。
田间竹院,男耕女织,二三儿女,相依为伴。
若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夫妻情好,是多幸运幸福的事。
云若有自知之明,对此从未奢求。
可被人珍视、被人温柔以待,被执着追随而非去执着追随他人的感觉……
真得很特别啊。
也很引人眷恋。
追随她的人,非是因为她本身。
她追随的人,似乎已把她忘却。
一个温柔陷阱,越清醒越艳羡。
许道淳替她红绳绾发,带上金冠。
“许仙君,你对苏姑娘,到底是爱还是愧。”云若没忍住,还是问出这句话。
许道淳本替她拢着冠上红珠,此时轻轻放手,珠帘垂下,碰到面颊,冰冰凉凉。
“若若,”他轻抚她耳边玉珰,温声道:“你仍疑我对你的心。不要紧,我可以等,你终会看见……无论是一千年,一万年,百万年,永生永世,我都不再会有别人,我都不会再辜负你。”
云若不喜他接触,下意识侧开脸。
那手微僵,而后收回袖中。
有女冠进入,恭谨道:“禀仙君,扶光神君驾临,掌门邀你共去明照殿相迎。”
许道淳皱眉,嘱咐女冠守好云若。
“若若,上神驾临,我不得不去迎接,你在这好好等我。”
许道淳走后,云若望着明镜出神。
镜中人红妆明艳,却无新嫁娘的喜色。
哎,怎么就突然而荒唐地出嫁了。
想着想着,云若微微困乏,阖眼睡去。
不知何时,她忽然感到有人拨弄自己耳畔玉珰,弄得耳下微痒。
云若以为是许道淳,十分不悦,毫不留情把那手打下去。
谁知,识海中却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
“呦,几年不见,脾气见长啊。”
熟悉的语气。
云若瞬间清醒,猛然回首,见身后桌案上倚坐着一个俊美艳丽的白衣少年。
纵是穿着云渚道袍,却丝毫无冰雪般仙气,反而显得放荡潇洒,活像个妖道。
他抱着一把赤色暗纹长剑,饶有兴致地看着目瞪口呆的云若。
“怎么,小娘子,今夜如此盛妆打扮,是在等你的郎君么?”
“如、如、如官!”云若惊得传音也断断续续,激动地双颊绯红,“你怎么会在这!”
“我?”少年挑眉跳下桌案,朝她走来,唇畔带着轻笑,“我当然是来抢亲的。”
无意邀得玉郎来,一笑春风桃李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