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不是建德帝昏聩到,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都赶出宫去。不过是老人家看不惯他如今的颓废模样,自己走的。
说来,她也是将门出身,性子最是刚烈。先帝爷过世的时候,她也才二十出头,连皇后都还没做明白,就咣当成了太后。外有强敌虎视眈眈,内有权臣公然叫板,而彼时的建德帝就只是个刚开蒙的孩子,子丑寅卯都分不明白。整个北颐,卫氏江山,都系于她一人身上。
这么多年,要不是她咬牙苦苦支撑,现今的龙座姓什么,还真不知道。
这好不容易熬到建德帝成年,可以独立执掌江山,国力也日渐兴旺,都有万国来朝之盛况,她总算能歇歇了。熟料,又闹了这么一出。
一国天子,不理朝政,只想皈依佛门,搁哪朝都是笑话!
太后一生要强,无法接受自己养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没办法改变他的主意,便索性自己搬出皇宫,眼不见为净。只要建德帝不退位出家,她也懒得再管。
元曦刚进宫那会儿,建德帝出于愧疚,对她还算不错,后来他一心向佛,对这些红尘俗世都无甚所谓。甚至那日,她身份被戳穿,他也只是皱了一下眉,并未多言。
只有这位皇祖母,一直对她疼爱有加。过去她挨汝宁欺负,老人家没少为她出头,便是这两年搬出皇宫,也不忘差人来关照她。
元曦也视她为自己的亲祖母,每月都去北苑住上十天半月,在她跟前尽孝,前两月因着禁足,才断了这习惯。都这么长时间了,她确实都该去一趟。
只是……
以前她是公主,去看望太后合情合理,而今她该用什么身份去?况且太后又是个刚硬守礼之人,眼里容不得半点沙,知道自己疼爱了五年的“孙女”是个骗子,不得直接把她送去天牢?
元曦咬着下唇,心里直打鼓,“我今日身子还有些不爽利,就不陪殿下去看望太后了。”
说着便伸长脖子喊贺延年停车。
卫旸却笑,“怕了?骂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
“我什么时候骂你了?”
“刚刚,在肚子里。”卫旸放下书,冷漠而笃定地看着她,“你肯定骂了。”
元曦:“……”
这管天管地,还管她有没有在肚子里骂人?简直了……
就该让皇后一刀捅死他!
狠狠剜他一眼,元曦别过脸去。
这回连侧脸都没给他留,只拿一个倔强的后脑勺,怨毒地对着他。
卫旸不禁想笑,骂了他还这么理直气壮,当真不知那些跟他作对的人都是什么下场?
无声一哂,他倒也没再追问,只反问她:“不是担心皇后会对你如何吗?眼下不就有个现成的靠山?”
元曦心弦微动,一下便明白,他这是想让自己去向太后求庇护。
太后于江山社稷有功,于百姓心中的威望,比建德帝还要高。若她肯出面给自己撑腰,别说内阁里的那几位,便是皇后也不敢有微词。
可这事情又岂是那么容易的?
那可是太后啊,生起气来,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不认,更何况是她?
“能行吗?”元曦深表怀疑。
卫旸还是那副闲闲的模样,明明是他提的主意,他却丝毫不关心结果,轻描淡写地说了句:“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便靠着车围闭目养神,俨然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
元曦眉梢抽得厉害,有那么一瞬,是真的很想将他从马车上推下去。
其实她也的确没必要担心,甚至都可以不跑这一趟。毕竟已经决定要离开,太后愿不愿意许她庇护,也不重要了。
可她实在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人家是真心实意待自己,自己却诓骗了她五年。若是旁人,元曦也就无所谓了,但太后不行,即便真要离开,她也要先跟老人家道个歉。
*
早春昼短,马车在北苑门前停下的时候,天边已浮起灿烂如锦的晚霞。
院子里的杏花都开好了。
花朵经霜泅雪,绯红褪成浅淡的粉,像半透明的琉璃,风一吹,零落成阵。锦幄下的几处避鸟金铃跟着晃动,长长的穗子同杏花一色,声音清脆悦耳。
卫旸先进去请安,出来时身后还跟着一行宫人嬷嬷,都是长年在太后跟前贴身伺候的。想是老人家要单独跟她说话,才将人都打发了出来。
元曦心提到嗓子眼,闭眼深呼吸几次,方才鼓足勇气迈出脚。
走了两步,她回头,卫旸还站在杏花树下。
赤红的夕阳从他背后斜照过来,而他的眼始终直直望向她。大约是山间的夕光太过明媚,那么幽深的凤眼,竟也被晕染得清澈无比。
元曦不禁疑惑:“殿下不回去吗?”
以前两人一块来北苑看望太后,他也经常比她先进门请安,请完安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处理政务,从不会等她。眼下外头的事可比平常多得多,也棘手得多,他反倒不动了?
卫旸不置可否,两手负到背后,仰头望向天边火一般绚烂的霓霞,感慨道:“夕阳无限好,山间尤甚,我想再看一会儿。”
元曦撇撇嘴,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侧头乜了眼。
他仍站在树下,负手眺望远方,落日尤其温柔,人间也皆是浪漫。
嫣红的花瓣落了他满身,那袭白衣也似沾染了华光,如玉山巍峨,始终伫立在她身后,只要她回头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