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这份罪实在受不得,”地主对老倌儿说,“咱活够咧,咱肉吃过咧,酒喝过咧,娘们儿三房,小班儿下处咧女子味儿也尝过咧,大烟也抽过咧,咱他娘活够咧!”老倌儿说:“咱整天跟牲口打交道,嘴笨,不知道咋劝你,凡事儿看开,就好咧!”
地主看了老倌儿一眼,旋即意识到他并非有心讥讽,而是真的嘴笨,地主转过身去,解开裤带,拉了一泡带血的尿。看老倌儿诧异的眼神,地主说:“淝水不流外人田,尿水,不他娘咧就是淝水?”
“咱不懂,好死不如赖活着呗。”
地主一阵狂笑,惊起歇宿在枝头的乌鸦。他忽然狠狠地喊叫起来:“受用吧,恁这些草木,淝水流咧外人田,还他娘的带着我咧血!”
这副痨鬼般的瘦小身板儿怎能发出这样大的声音?老牛倌儿一度惊奇,忽见那身躯肩头抽动,先是呜呜地抽噎着,后来索性放了声。老倌儿知道劝不住,索性也不去劝,任由他哭。地主慢慢不哭了,他抓着老馆儿脖领子,问道:“别人都说恁老实,跟咱说,你算老实人吗?”
老馆儿惶悚地点点头,不知做错了什么。
“你再跟咱说,恁匣子算老实人吗?”
老馆儿再度点头。他不善言辞,可并不傻,尽管心里有些预感,但当地主亲口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还是惊呆了,还是嘴角抽动,抑制不住地大声哭出来了。
地主说:“我要把闺女许配给恁家匣子!”
那闺女温婉漂亮、知礼可人,更为关键的是,她地主爹的家业散了之后,她就到地头和众人一道劳动了,而且并不属于旁人家的女子,她憋着那口气儿,有时候还能比男子多犁二分地!
那真是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福分,毫无征兆地落在了老馆儿的儿子身上,老馆儿哆嗦着说:“到底为,为,为个啥?”
“为啥,为咧咱下去见祖宗的时候不落埋怨。家业散咧,不是叫咱荒唐没的,是天灭咱,这一点我见咧祖宗可以坦然,苗苗是咱公社,咱乡咱塬顶乖顶好的女子,我这当爹咧不能亏她!”
话说完之后,地主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临终之前,老倌儿带着牛倌儿去送,地主伸出鹰爪子样黑漆瘦硬的手,拉住小牛倌儿说:“你知道咱为啥子把闺女许给你?世道变咧,往后是老实人坐天下咧,恁老子是老实人,你耍不出心眼儿。好好待她。”他的女儿苗苗跑出来,看看爹蜷缩得虾子样的躯体,看看小牛倌儿,哇地哭起来。
苗苗爹成分不好,发送得很简单,抬尸身的人走到半道儿,小牛倌儿把家里仅有的一领芦席送过去,把她爹包裹住。小牛倌儿和苗苗一起看着那卷成圈儿的芦席进了炉子——那是村里之前留下的高炉改的——化成一缕青烟。掌炉的拿出一个黑漆匣匣,人群散去,他俩一起去埋葬地主身后这点念想。
“花儿——”
“叫我苗苗。”
“我是说,这道边的花儿,像老奶奶跟我讲过的曼珠沙,有人死的时候,就会长出来。”
苗苗抱着骨灰匣子在前边走着,到了地方,开始弯腰埋葬那匣子。她原本的身材对于贫农来说显得弱不禁风,经过劳动,她的腰身恰到好处地丰腴,一身白衣在风中摆动,让小牛倌儿心烦意乱。常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村儿里的习俗,苗苗已是小牛倌儿的女人了,小牛倌儿也屡有冲动。
说到这里,牛倌儿热泪盈眶,魏峰说:“那后来呢?”
“后来?哼,后来!”牛倌儿说,“她叫别人哄了。”
“太老实咧,天不容你。”牛倌儿说。
苗苗起初并不排斥小牛倌儿,苗苗背着地主羔子的名,吃大锅饭的时候最后一个打菜,只能吃些残碎菜叶,面条儿也是碎片片。小牛倌儿心里记着地主的话,他要老实,陪着苗苗,要在苗苗后边打菜。
舀菜大娘见了,一边系围裙,一边把勺子重重放在锅里,冲苗苗叫喊:“地主家的,你懂不懂规矩?”苗苗就在睽睽众目下拿着碗绕到小牛倌儿身后,杵杵他的背叫他先打。小牛倌儿谨守老实人的做派,反而向舀菜大娘哈腰道歉,大娘没好气地把锅底?了个光,小牛倌儿的粗瓷海碗堆得坟头一般。轮到苗苗打菜时,大娘早解下围裙,饭勺也“哐当”扔进大盆。
苗苗端碗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小牛倌儿不顾别人讪笑,拽着她走到角落,把自己碗里的分一半给她。大娘端着碗吸溜面条,说:“对咧,得叫小牛倌儿好好给你正正骨头,去去地主小姐咧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