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
宋战羊说:“老霍是乡里拉投资办贷款的台柱子,这你知道吧?”
“知道。”
宋战羊说:“那你就得好好考虑一下恁村儿老少爷们出工补贴的问题咧。不是我扯后腿,乡里修这个坝,有那么点儿好大喜功的意思,这个项目,县上虽说支持一部分,可剩下的部分,还得乡里去四处找钱。老霍这一病,乡财政塌咧半边,你给老少爷们承诺的出工补贴是足额,万一乡里没钱给村里,这事不就岔劈了?还是把补贴数额往下压一压,留点余地转圜的好。”
张之城说:“不是说李书记这些日子亲自上阵,四处找投资,拉贷款?”
宋战羊摇摇手说:“老弟,打个不恰当比方,骏马行千里,耕地不如牛。而且,老霍是突然发病,手上咧事儿都没时间跟李书记交接。财政所儿我也有老相识,那边儿传出话来,乡里有几笔款子已经到期,急等着钱补窟窿,原来霍乡长敲下来的贷款,偏偏又没动静了,李书记去对接,一时半会儿的,哪里摸得着门路?”
张之城明白这其中的利害:靠着仅有的税收提留和几个不成气候的作坊式产业,乡政府艰难维持。老霍病了,他的招商任务停了,可银行的账期不会停,没有钱填补前期贷款,那么乡政府这个客户就会进银行的“坏账名单”,而银行间的坏账名单是共享的,只要进了一个银行的坏账名单,那么其他银行都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坏账客户,在现在这个四面起火,到处缺钱的时期,清凉乡政府就别想从银行再往外贷一分钱!
“不但如此,”宋战羊有心忡忡,说,“我有个侄女儿就在银行工作,你知道不,银行行长的行政级别,不比乡镇党委书记低。这意味着啥呢?”
“啥?”
“有一点你要知道,老弟,”宋战羊得意洋洋地向面前这个“不赖”的年轻人卖弄自己的见识,“县里拨给乡里的项目款,是要通过银行划转的,乡政府如果还不上钱,银行不会跟乡政府客气,有可能直接冻结项目款——李书记是书记,人家银行的书记也是书记,要账的书记总比欠账的书记大吧,嘿!咱当然不愿看李书记咧笑话,但,老弟,我干这么多年支书,就一条教训,凡事儿得防着万一。所以,在出工这件事儿上,你也得防着点儿啊。”
张之城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李书记明明是为了整个乡的脱贫事业,咋搞得像是他自家的事儿一样?眼前这位宋支书,对自己固然掏心掏肺,但对乡里的事怎么如此淡漠?假如水坝修好,不就可以引一条运河过来,盘活本地经济?不就可以调节降水丰淡,改变农民看天吃饭的命运吗?不就可以不用费力扒拉地去开垦荒地,不就没有眼下遇到的这许多问题吗?
难道是自己太年轻?不,不是!张之城随即否认了自己这个想法。他承认,清凉乡二十个村的这些无论老辣还是粗莽的支书们,在与天地斗,与同僚斗,乃至与刁民斗的过程中,比起自己来,有着极为丰富的斗争经验,极为强悍的斗争韧性,以及极为广博的斗争见识。但不能忽视一点,就是他们的眼界始终局限在某村某寨的一亩三分地,他们对事情的认知和判断,取决于或者说迷信于自己的生活经验,而生活经验是感性的,事情的发展却是理性的,以感性去指导理性,有时候二者能够统一,有时候,却只能大差离鹄了。
张之城隐隐然似乎明白了,或许,这就是启用自己这个对村务没见识没根底没经验的“三无”大学生担任村支书的原因?张之城好像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这是一盘乡村治理的大棋,以往乡与村之间的关系是微妙的,乡村之间的诉求不一致,慢慢带来乡村格局的松散。“上头”大胆地以木塘村为试点,放自己这个“生荒子”进来,何尝不是带着除了造福木塘村之外的另一种更高的期许?
张之城仿佛慢慢穿越了迷雾。张之城想到了上次开会,李书记并不追究自己开会迟到,扰乱会场秩序这种通常意义上的“失礼”行为,或许不单单因为他不拘小节的性格,更因为他更了解“上面”的意图,但这种意图无法言传,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领悟吧。
此刻张之城心里有种醍醐灌顶的快感,那是一种揭开层层表象,探测到事物本质的愉悦,是一种超脱于世俗之上,俯瞰众生的使命感。既然理解到这一层,那么除了落实好本村的大小事,更要配合李书记,落实好党政国策。
这才是真正的对党忠诚,真正的向党靠拢。一瞬间,张之城仿佛回到八十年前的南湖游船,这种发自内心的心心相印,才是真正的同志关系啊。张之城如同跟知音大碗饮酒一般痛快——
天呐,神交古人,原来是此等境界!
大锅菜出锅了,宋战羊吸溜一口粉条,拣块黑长条放到嘴里,黏腮腻牙,吃得他拧眉涨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