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瀚气得嘴唇直抖。郭奕替他掩好被子,整理凌乱的仪容。
然而郭瀚早已魔怔,哪能看得到他的照顾,只一个劲地想要反驳他的话:“可你分明是我之子——”
“有何证明?何人可证?”
这八个字问得郭瀚顿住,他仔细回想当初的情状……惊恐地发现,即便是郭嘉,也从未向族中的任何人说过——郭奕是他郭瀚之子的话。
郭嘉当年带回郭奕,仅仅与族中之人说过:郭奕是郭家之子。可具体是谁家之子,郭嘉并未言明,倒是一回来就询问他郭瀚的下落。
正因为这样,有人开始猜测郭奕是他郭瀚之子。再加上郭瀚自己心中有鬼,便也觉得未婚无妾的郭嘉,自西北那边走了一遭,带回来的必定是他郭瀚与外族之女生下的孩子。
可郭嘉,至始至终未曾承认过。最终提起的时候,一口咬定郭奕是他郭嘉所生。
如若……
郭瀚的心中骤然而生一个可怖的猜测。
如若当时的事仅是巧合,郭奕确实是他郭嘉在外得到的嗣子——
郭瀚不敢再想下去。
对于无法再作生育,失去了所有的后代,几近断子绝孙的他来说,郭奕就是他最后的希望,他完全无法想象郭奕非他亲子的可能。
曾经的他有多厌恶这个私生子,多么鄙薄此子与其粗鄙、不自爱的外族生母,多么视他为自己一生的耻辱,避之如蛇蝎——如今的他就有多后悔。
可这份后悔,并非后悔他对郭奕母子的态度,而是后悔他未在郭嘉开口之前及时认下郭奕,或者……后悔自己不能从郭嘉这儿抢到郭奕,对家庭、师友人脉处处不及自己,却最终越过自己走向更高峰的郭嘉心怀怨怼之意。
他知道自己若是明白地表现出这份怨怼,郭奕便会对他愈加厌恶,越不肯接纳于他,可他无法控制。
他甚至恨上了不肯接纳他的郭奕本人。
若非时局动荡……
若非他突发怪病,无法再生育后代;若非他的几个儿子意外命丧,他又何至于抛下脸面,去纠缠一个卑贱的外族之女给他生的私生子?
到底是命运弄人罢了。
郭瀚毫不犹豫地将这一切归结于“时运不济”,就像他的郁郁不得志一般,仅仅是缺少“运道”,而非他自身的缘故。
弥留之际,他回想起自己年少之时。
当是时,天下未乱,他善于文学之道,乃全族最优秀的学子,以君子之名闻名颍川。
他的祖父是族中德高望重的嫡支族老,他因为学识出色,仪态端方,拜了名士,取了世家贤妇,儿女双全。
若非时局之变,他本该被举孝廉,举茂才,封侯拜相,一生荣光。
只可惜……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他还在哀叹时命,从未想过……或者是不敢去想——他如今遇上的这一切,是否是当初重重恶行的果报。
他曾为了苟且偷生,骗了外族少女的身心;明知自己的暗算会激怒外族人,激发他们的凶性,可能致使他们迁怒、屠杀自己的族人,却还是自私地抛下族亲,弃亲祖父生死于不顾。
他向所有人说了谎,过自己高枕无忧、悠哉求学的生涯,将自己陷于囹圄的族人抛在了脑后。
他自命不凡,嫉妒族弟,多次出言诽议,甚至因为不被重用的羞恼,私通外敌,险些被问罪处斩。
他不愿回想这一切,却未必没有后悔过。
等到这个尚不及五十岁的散吏咽下最后一口气,郭奕低头注视了他许久,将手覆盖在他圆睁的眼上,替他阖上双目。
一声微不可查的低叹。
郭奕收回手,从怀中取出一块极小的玉蝉,塞入亡者的口中。
曹丞相提倡葬礼从简,郭奕便选了一块最小的玉,亲手雕刻成玉蝉带来。
汉人以为含蝉者能来世再生。他纵然不喜郭瀚,甚至厌恶至极,却还是替他做了这枚玉蝉。
“愿你来世……无怨无怼,无嫉无恶,行真正的君子之风。”
郭奕换上重孝之服,为这位“族叔”行了葬礼,走出灵堂。
几夜未睡,一阵风袭来,他不由握拳掩唇,低咳了两声。
四处飘荡的白幡,令他想起当初收到阿父郭嘉与仲父崔颂死讯之时,他亦是穿着斩衰,拒绝了各位叔长的帮助,独自一人扶着棺椁,走完了整个丧葬之礼。
如今,他最厌恶的郭瀚已死,他却并无任何解脱之感。
此时此世,终于真正意义上地……只剩了他一人。
他又掩袖轻咳了一声,肩上突然一重。
微侧过头,发现正是曹昂取了一件麻布织成的披风,盖在他的肩上。
“宜多保重。”
特意路过此地的曹昂与他颔首致意,在侍卫的拥簇下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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