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邺宫之内的宫人们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各处当值干活却越发小心谨慎了起来,不敢再有丝毫的偷奸耍滑。
但是外面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梁立烜自己却是知道的。
深宫养病的日子里,他命韩千年去查来了那罗珩的底细。
这个人,今年正好四十岁,和如今的皇帝也是年岁相当。
未娶妻,无子嗣,无妾室,无兄弟,无子侄。
家中母亲数十年前去世,如今只他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
*
幽州是边塞之地,一道城门之外,就是外头的各种游牧民族。
时人称之为“蛮夷”。
这样的地方,看似或许荒凉粗犷,但是也是一个做生意的好地方。
各种和外番之人互市交易的榷场在幽州都有开设。
有些头脑精明的商人,都在幽州用汉人特产的丝绸茶叶瓷器去同胡人们做生意,交换来胡人的兽皮之类的物件,然后再回到繁华富庶的长安、洛阳进行倒卖,借以赚取更大的利益。
罗珩家里,就是从事这种行业的商贾。
但是商人们,时下是一种很容易受人鄙夷轻视的行当,而且出门在外,为了不处处碰壁被人刁难,也总得给自己找一个靠山吧?
罗家三四代人的靠山,就是在幽州当了三四代将军的赵家。
这也不能直接就啐一声什么他们“官商勾结”之类的话。
实际上罗家倒也不曾仗着和赵家的交情就在外面打打杀杀仗势欺人;而赵家是爱惜羽毛的人家,也断然不能让罗家借了自己家里的势力就出去干什么不干净的事情。
所以两家之间,实则是一种关系尚且平等的世交人家。
其一,罗家在幽州到处做生意,时常要到官府去办理这样那样的文书等等,搭上赵家的关系了,幽州城内各种官府衙门那里的差役们,也不至于为难他们。
其二,外人知道他们家和赵将军家里交好,同行的商人们,即便是嫉妒罗家的生意比自己家里好,他们也不敢贸然做什么阴司下作的事儿为难罗家、给罗家泼上脏水。
这样,有这两点,就足够了。
每岁做生意得到的丰厚利益,罗家也识趣地借着给赵家小孩子们包红包的名义,奉送了大量金银送到赵家来。
这部分的银钱,也让赵家的生活过得更加富裕滋润。
——否则,赵偃的那些家产、宅院、铺面,光靠他的死俸禄,没有额外收入的话,又是怎么买下来的呢?
于是乎,赵、罗两家之间的友好关系就一直稳定地维持了下来。
而到了罗家的第三代罗珩这里,赵偃因为自己膝下无子,虽则不曾抱怨妻子杨夫人不曾为自己诞下男嗣,但是见了罗珩的机灵活泼,心下也是喜欢他的。
他生前最后的那几年里,常常将罗珩带在自己身边玩。
不过那时候观柔还小,三四岁的年纪,字都不识,自然不晓得这些了,她对罗珩也没有什么记忆。
甚至,在妻子杨夫人死后,赵偃感到凄凉,还真的动过把女儿嫁给罗家的想法,想让罗家人看在几十年交好的情分上,能够庇佑他的女儿一生平安。
罗家人自然也是求之不得,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偏偏事出突然,赵偃忽然战死了,撒手人寰时,家中只剩观柔一个幼女。
梁立烜的父亲梁凇便将这位幼女带回了自己家里照顾。
而那时候,赵家和罗家的婚事还没有过明路,除了赵偃自己私下的口头之言,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证据。
当随后的罗家人忐忑着寻上节度使家的大门,和他们说起这桩婚事时,不出意料的,遭到了梁凇的大声训斥谩骂。
——毕竟这是在打梁凇的脸。
若是梁凇把救了自己一命的部下的孤女,就这样嫁给了一个商贾人家,那幽州城内的所有人该怎么看他这个主公?
别人戳不戳他的脊梁骨?骂不骂他寡恩少义?
他这个主公,岂不是要成了整个幽州的笑话了?
所以,或许在那一日,别说罗家人手里没有证据了,就算他们手里有婚书,梁凇都不可能再认这桩婚事。
梁凇暴怒地骂走了罗家人,说他们家是“无耻骗婚、其心可诛”。
罗家人于是面红耳赤地走了。
紧接着,这件事情引发了一个可怕的连环反应。
外人知道罗家人受到了幽州节度使的斥责和没脸,他们还有好日子过吗?
本来,失去了赵偃这个靠山,罗家人在幽州的生意就已经颇有困难的迹象了,再加上梁凇明晃晃的斥骂,罗家的生意,于是很快便萧条了下去。
几年后,罗父在愤懑抑郁之中病亡。
——他的死,和梁凇必然脱不了间接的关系。
不过,这些事情,被养在节度使府中尚且是一个幼女的赵观柔都不知道,也无处去打听来。
丧夫之后的罗母自觉在幽州的生计艰难,就带着罗珩回到了自己的娘家那边过日子。
回到外祖家后,罗珩也没有几分读书入仕的心思。
他自说王朝末年,家国动荡,便是当了个什么小官儿,恐怕来日也做不长久的。
所以他重操旧业,仍然以行商坐贾为生,靠着做生意来养活自己和母亲。
之后,他的人生轨迹就时断时续,连韩千年都无法完全确认。
不过可以确认的是,罗珩的命还算是好的。
穿梭于乱世之间,竟然这么多年都没饿死自己。
龙徽七年开始,他定居于洛阳,开始认真读起了四书五经之书。
并且在去年终于让他给考上了进士,开始入朝做一个小官。
本来一个应该慢慢从小吏做起,一步步往上熬的人,因为沾上了从前在幽州和赵偃的关系,忽然之间就入了赵皇后的眼,开始一步步被破格提拔,甚至还让他编修皇后父亲的史书记载。
绝对算是对他青眼有加了。
之前,梁立烜没有十分在意过这样的小喽啰。
因为赵观柔同样提拔起来的其他文武官员们都不少,多到梁立烜自己都要无暇数清了。
但凡是她想用的人、愿意提拔起用的人,他也都随她去了就是了。
偏偏这个罗珩……
让梁立烜感到极大的不悦。
别人都可以,她想用谁都可以,不论是赵家的还是杨家的亲戚,都可以。
罗珩不行。
因为他不喜欢这个罗珩。
因为他觉得这个罗珩居心不良。
倒也真是他瞎了眼,放着这样一个祸害在眼皮底下足足一年多,还让他借机到观柔面前搔首弄姿、攀亲搭旧的。
思及此番种种,梁立烜只觉得自己的心都恨到滴血。
久病缠身,时断时续的各种大小毛病极大地摧残着他的身体,让他的心绪都变得十分不安宁,以至于时常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变得不像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
梁立烜扶着自己的身体一步步挪到了寝殿内的书桌前。
他愣愣地提起笔,想要亲手写下一道赐死罗珩的诏书,可是又担心触怒了观柔,一时间竟然还不敢动手。
他又摸了摸自己挂在殿内的那把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