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去就是十几年,一直熬到沈郡公的头发也都花白了,成了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了,才让他回到洛阳。
沈郡公是为大邺的江山出了一份大力气的功臣,这是谁都无法否认的。
所以,他的回来也算是一件大事。
沈郡公回到洛阳之后,赵皇后带着皇太女在朝会的大殿上亲自接见他。
不过皇帝仍然没有出面,理由还是那个养病、不能见外人的理由。
不过,虽然皇帝不出席朝会,但是其实每日赵皇后还是会允许不少的大臣们去大中殿的寝殿外拜见皇帝,向他们证明皇帝一切都安好。
因为沈郡公年纪大了,赵皇后和皇太女在朝会上待他十分客气温和,甚至免了他的跪礼,给他赐了一把椅子坐下。
但是那沈公只是深深地看着赵皇后,并没有当即落座。
赵观柔心中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又微笑着问了一句:“公勿多礼,还请快些坐下吧。”
“皇后陛下——臣姑且还唤您一声皇后陛下。
今日,老臣却有一事想要过问皇后陛下,陛下分明正当盛年,缘何这几年来身子越发地不济了,大病小病接连不断,难道现在都已经无法朝会见人了吗?”
*
一时之间,随着他话音落下,整个大殿都诡异的安静了下来。
沈公拄着拐杖站在堂下,忽然竖起了花白的眉毛,就这样对赵皇后发难责问了起来。
赵观柔对上他包含着怒火的苍老浑浊的眼睛,心头一跳。
但她强压下心中的异样,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伤来:
“陛下年轻时候征战太多,身上积攒了许多的大小伤痕,年轻那会子看不出什么来,如今上了四十岁,就都上来了。本宫这些年,也是为此操碎了心。”
“无稽之谈!”
沈公怒斥了一声,听到赵皇后的辩驳,苍老的面上怒意更重。
其实他这样的举动已经算是对赵皇后的极大不敬了。
殿内的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知道接下来赵皇后会如何表态。
“沈公这是何意?”
赵皇后还未说话,反而是皇太女接了这个话头。
正值豆蔻年华的皇太女身上并没有多少同龄女孩儿们的娇艳和柔嫩,花样的年华,在她身上只能看到天家的威严和庄重。
她的神色带着不合于这个年纪肃穆安定,连嗓音都早已脱了稚气。
碧蓝色的瞳孔,又给她平添了许多的静谧幽深之气,似是叫人捉摸不透她、拿捏不准她的心思。
“莫非,沈公是觉得吾君父的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皇太女看着沈郡公的眼神里一丝波澜和玩味的笑意都没有,将这话说得格外的直白。
还不等沈郡公回答,她自己便又接着道,
“吾母亲陛下侍奉君父尽心尽力、朝野皆知。沈公若是牵挂君父陛下的病,大可亲自前往大中殿去一看。这些年来见过吾君父的臣下们也不在少数,吾母亲陛下亦从未阻拦任何人去探望陛下。沈公自己去见了,自当明白。”
皇太女将沈郡公的话堵了回去。
她这话说得也十分的硬气。
是啊,自从皇帝开始时断时续地生病、一直到今日以来,赵皇后都从来没有在皇帝的病情上做过什么文章,更没有什么揽着别人不准别人看的意思。
那么多人都去皇帝跟前看望过,他们都没觉得赵皇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今日这千里迢迢从岭南赶来的沈郡公,缘何有敢如此大胆地在朝会上就对赵皇后发难呢?
听到女儿维护自己的话,赵观柔的面容上这才难得浮现了一丝真心的笑意。
这世上现在最让她在意的人,也就是她的女儿了。
丈夫是靠不住的,只有靠着自己亲自生养的孩子,才有将来。
她淡淡颔首,也对着那沈公说道:“沈公不远千里回到洛阳,想来今日没有见到陛下也是不愿意放心的。既如此,现在就带沈公去大中殿,叫沈公和陛下说一会儿话。见过了陛下,沈公应当就知道本宫平日是如何侍奉陛下的了——”
“——陛下被毒妇妖后所蒙蔽残害,臣纵使见了,又有何用?!陛下只会满心维护这个毒妇而已!”
年逾古稀的沈郡公忽然重重捣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拐杖,声嘶力竭地吼出了这句话。
赵观柔的面色一僵。
不过她很快又调整好了自己的姿态,没有在面上流露出半分的不妥。
殿内众人的心也彻底塌了下去——是为这位沈郡公塌了心。
因为他们都知道,这话说出口之后,沈郡公要想全身而退,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但是所有人的眼神和注意力还是都被转移到了那愤怒的老者身上,想要看看他接下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
皇太女当即起身呵斥:“贱奴安敢对我母亲不敬!”
沈郡公赤红的眸中泛出浑浊的泪光来。
他拄着拐杖环顾殿内四周所有人的神情,最终又转过了身来,看向最前方的赵皇后。
而众人也都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都在等着他说话。
“陛下是老臣我看着长大的,他自幼身强体壮的体格,就算是年轻时候负伤太多,也断然没有这样几年之内就彻底垮了身子的道理。”
“老臣虽然身在岭南,然,自从闻听陛下疾病以来,一直寝食难安,心如刀绞。”
“臣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自从赵氏陪伴在陛下身边之后,陛下的身子没几年就不成个样子了!”
“韩将军因为检举赵氏和罗珩的私情而被贬斥,到了岭南之后,韩将军就将陛下平素最常吃的一种汤药的方子配给了我看。我当时心中便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总觉得这方子不对劲,但是问过了所有的医者,他们竟然都一口要死了说没问题,说这只是些补品。”
说到这里,沈郡公擦拭了眼中的泪,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赵观柔。
“……幸而,天不亡我大邺。老臣在岭南遇到了一位深山中的隐居医者,将他请出了山来,请他仔细看了这份药方。那岭南医者勃然而变色,当即怒斥道,这药方分明是一味取人性命的毒药!
——相见欢,对否?”
“赵皇后!老臣今日尚且叫你一声赵皇后!你可承认,这些年来你伙同宫内女官、兖国夫人薛氏一道,用这不常见的秘毒来谋害陛下安康、意欲弑君,有没有这回事!”
“无稽之谈!”
赵皇后还未说话,皇太女就骂了回去。
“贱奴老匹夫,你岂敢污我母亲清名!这些年来君父入口的补膳汤药,我母亲与我都是先尝过无误才敢奉与君父的,朝臣皆亲眼所见!你一贱奴、亡命之年,也敢在这里妖言惑众!”
女儿对自己的这般维护,让赵观柔心中又是一暖。
然,台下的沈郡公面对皇太女的这般责难,却并不慌张。
“真真假假与否,不如请皇太女殿下现在就去将陛下平素所用的补膳汤药方子都取来,咱们一对便知!”
殿内一阵哗然。
赵观柔的眼中也划过一丝错愕。
她猛然间想起了几年前在幽州的时候,薛兰信不经意间和她说过的一句话。
薛兰信说,这药方子,取自岭南山岭之间的术士。
一般的医者们,即便是看见了,也认不得的。
“怎么,皇后陛下,您不敢么!”
沈郡公怒目圆瞪,直直盯着赵观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