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建宁元年的时候,这位女帝在自己母亲的扶持下已经彻底坐稳了皇位,并且也在母亲的安排下开始不断地自己着手处理政务。
建宁三年,冬十二月十五,女帝再次来到昌仪宫中看望自己的父亲。
这些年里,她父亲的疯魔之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现在谁跟他说话都没用,他口中只会念着她母亲的名字,日复一日地要求见她的母亲。
东月对此感到无奈。
母亲早已铁了心不愿意再见他,何况他从前那样对待过她的母亲,她如何肯为了一个这样的父亲开口劝自己的母亲放下旧仇?
站在父亲的寝殿之外,她尚且好生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勉强入内。
内殿昏暗处,她父亲浑身骨瘦如柴地虚躺在榻上,见她进来了,他才强撑着从榻上支起了身体:
“……观柔?观柔?”
他还在盼着。
盼着那个女人也许回来看她。
东月忍不住蹙眉:“爹爹,是女儿来看您了。”
帐内沉默了下来。
片刻后,梁立烜又不死心地掀开了床帘,颤抖着身体向外面望去。
然而并没有奇迹发生,那个女人的身影终究还是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他颓然放下了手,再没有说话。
这倒是让东月感到十分稀奇。
因为往常这个时候,父亲都会要死要活地攥着她的手,哀求着她可以带她的母亲来看他一眼。
他真的太想看见赵观柔了。
可是这一次,父亲异常的沉默。
直到东月准备要走的时候,他才猛然叫住了她。
“月儿……”
梁立烜的声音十分嘶哑。
这几年里他没有再叫过任何一个其他人的名字,这是时隔数年后,他第一次叫了女儿的名字。
东月微微一愣。
“爹爹。”
“月儿,爹爹或许已经熬不到明年的春日了。能不能再下一个十五之日看见你来,也是难说。爹爹求你最后一件事,下次来,你能不能,把你母亲带来?”
说出这样的一大段话来,让梁立烜十分痛苦地咳嗽个不停。
他坦然面对着自己的死亡,“爹爹真的没有多少时日可以继续熬下去了,我求你,让我再见到你母亲一面,可以么?”
东月忍不住想要出言嘲讽,她真的很想问她的父亲,他知不知道下个月十五是什么日子?
是正月十五的上元日!
是当年她母亲和他恩断义绝的日子!
可是看着他这样的日子,她忽然又什么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末了,她微笑着答应了他。
“爹爹别这样说,马上就是年节里的大日子了,我会劝母亲来看您的,您好好将养着身子,来日还要看到女儿儿孙满堂的那一日呢。”
女儿的话给了梁立烜莫大的安慰。
他点了点头。
“好……你快些……让我再见她最后一面,我、我熬不到——”
或许熬不到那一日了。
他最后和女儿说的一句话是,“月儿,来日,将爹爹和你母亲合葬,一定将我们合葬,可以么?”
女儿也微笑着全然答应了下来。
得到这两个答复后,梁立烜才安心地长长呼出了一口气,重新躺回了榻上。
女儿走后,内监徐棣满眼泪花地上前,想要喂太上皇再吃点东西。
旁人或许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不会去告诉赵太后,可是徐棣却是心知肚明的。
他知道自己的主子真的大限将至,再也不会有下一个春天等着他了。
赵太后好生狠毒的心,在他身上一点一滴地下了这样的毒,可是太上皇一碗一碗甘之如饴地尽数喝了下去,从来不忍心让赵太后失望。
这样的毒,若非上皇有这样的体格撑着,寻常男子或许早不知几年,都已经死了。
可是即便是这样强健的体魄,也还是终有彻底倒下的那一日的。
梁立烜并不碰徐棣递过来的食物,他从枕头下摸出了一把木簪,继续精心打磨了起来。
那是他准备着留给赵观柔的最后一件礼物。
小时候,她就想要一根他亲手为她打磨的木簪子。
后来他送了她一根,被她不慎弄丢了,他事务繁忙,竟然也没再给她做一个。
如今再做一个,弥补从前的她,可是她也未必还想要了。
但是总得给他找点事情做吧。
否则这样痛苦而孤寂的漫漫长日,又该如何度过呢?
*
回宫之后,东月将父亲的话转告给了母亲。
母亲彼时慵懒地斜倚在铺了狐皮的美人榻上,浑不在意地说了句,
“随他去吧。下个月你再去见他,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就是了。——或者,月儿,你便是往后不再去看他,也无人敢置喙你什么。”
东月点了点头。
她也大了,这些年来,父亲和母亲之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她又不是不知道的。
已到了腊月中,很快,热热闹闹的除夕夜如约而至,翻过了年来,正是建宁四年。
赵太后和女帝母女二人共同度过了又一个新年,母女两人之间,实在是温情而美好,两人都将昌仪别宫中的那个男人抛之脑后了。
直到建宁四年正月十五的上午,赵观柔颇有些兴致地和薛兰信在欣赏着宫里今年的花灯,别宫中的宫人慌忙来报,说是太上皇崩了的时候,赵太后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那宫人颤颤巍巍地道:“上皇,崩了!”
*
“建宁四年,春正月辛未,帝崩于昌仪宫。时年四十六。——《邺书·太祖武皇帝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