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奥佩亚的后背被冷汗浸透,她试图为自己的行为辩解,但奥菲莉亚面带微笑,竖起一根手指以示警告。
“现在不准说谎。不准耍花招。去履行你身为代理教皇的使命。否则我就折断你的四肢,再让你看着整个神国陷入火海。”
卡西奥佩亚真希望自己能说出那个词,但自从她在艾瑟尔围城战中对她的姐妹说过那个词之后,它就从她的记忆中消失,再也找不回来了。
难道她从一开始就没有背叛信仰?
不过这不是卡西奥佩亚接下来最该关心的问题。
……
雷声隆隆,圣城上空被阴云笼罩多日的天终于下起雨来。雨点又快又重,倾盆大雨像是是要淹没整个世界。排水沟里冒着泡沫的脏水被街上的淤泥染成了黑色。奥菲莉亚带着护卫们又走了一个小时,沉默无言。从地表渗透的雨水把他们的衣服淋得面目全非。现在地表之上的城市与地下遗迹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因为雨水把大多数人都赶进了室内,所有的污垢都被冲刷干净。人们心事重重地忍耐着,衣服又脏又潮,很不舒服。他们听到雨点打在头顶上的声音,听到更响亮、更清晰的水珠落在遗迹中,穿过裂缝落在金属山丘上。奥菲莉亚头一次想知道几个世纪以来,这座遗迹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它培育了多少冷血杀手?他们又到各地去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她想知道,尽管教廷已经四面楚歌,诸神规划的世界秩序已经摇摇欲坠,但祂是否能拯救,或者愿意拯救祂子民的生命。
她在想等全能之主苏醒后该对祂说些什么。她不知道祂会在乎什么。身为祂的信徒,她可以告诉祂教廷的隐秘行动,以及他们为了传播信仰又具体做了哪些事,还可以告诉祂关于圣格里高利,关于教会和塞连人与变节者兰斯人的不明智的协定,关于昔日那些微不足道的功劳,她在偏远乡村遭遇的极端考验,以及神丹帝国的恶毒意图。
还是说,坦诚地告诉祂,自己搞砸了一切。
分崩离析的塞连,摇摇欲坠的神国,以及,变节者斯托姆·兰斯所建立的,如今又被她肢解的衰弱王国。所有人看起来都发了疯,他们现在不再谋求权柄和力量,他们现在不再奔跑,他们不再用虚假优雅的谦卑来抚慰同胞最卑劣的欲望。在端王那抹慵懒微笑的后面,还藏着他对于对手的无能狂怒与困窘的陶醉。是疯狂,复仇,还是赤裸裸的野心,现在奥菲莉亚也不确定了。阴谋家和野心家的聒噪声固然很可怕,但随其噤若寒蝉而来的死寂更是骇人。弄权生涯的勾心斗角可能和打仗一样危险,奥菲莉亚扪心自问,其实她做得并不出色,甚至算不上好,只是因为对于提拔和笼络的娴熟无人能及,未经治国考验的她才坐在了那个人人垂涎的位置上。然而在真正的战场上,面对强大到无法反抗,无懈可击的残忍对手,任她如何能说会道,巧舌如簧,都毫无意义。
地下遗迹内光线昏暗,散发着阴霉的气味。穹顶的一些地方已经开始下沉,上面积聚的层层重量对老旧的花岗岩石板和钢筋造成了严重损坏。污水从岩壁的缝隙中渗出,留下深刻的肮脏污渍,让人不由得想到了血迹。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四通八达的地下枢纽网道中,只有一条路通向全能之主沉睡的圣棺,这是个十分浅显的事实——祂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被打扰。想到这,奥菲莉亚在兜帽下皱起了眉头,本就不快的步伐放得更慢了。亵渎神明的恐惧让倦怠与迟疑像无形的雾气一样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标注全能之主所在区域的那张地图早在第一次猎巫运动中就被焚毁了,可还是有人将复杂异常的路线牢牢记在了心底,并以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形式保留到了现在。也许他们觉得终有一日某人会需要这个信息,又或许…谁知道呢。奥菲莉亚承诺:只要能成功觐见全能之主,这个连姓氏都不曾拥有的卑微抄写员家族便会诞生一位大主教和三位主教。但现在,对神罚的恐惧已经彻底压倒了得到恩赐的喜悦。那几个卑微的抄写员挤在层层护卫之中,弯着腰,低声祈祷,仿佛已经开始为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向深处延伸数层阶梯,最终一行人抵达了一个大而破旧的房间,天花板那腐烂的灰泥上布满了裂缝,宛如蔓延的静脉。一口布满尘埃巨大棺材孤伶伶地躺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央。它虚弱地呻吟着有节奏的滴滴声,棺板旁边的水晶球因人群的到来而发出明灭不定的柔和火光。“就是这里了,圣座。”其中一个抄写员艰难地说着,奉上了一直抱在胸前的上锁的箱子。“要唤醒全能之主,四位神选者的血是必要的祭品。”
奥菲莉亚向护卫们做了个手势让他们散开,她紧拥他入怀,恍若恋人般深情相惜。
“感谢你的奉献。”
此刻,全部的荣耀都属于他,他深信不疑。是的,没人能夺走这份恩典,永远,永远都是他的。
“但是,非常抱歉。”
刹那间,光华闪烁,斑斓璀璨的羽翼悄然掠过,他呆若木鸡,死死盯着自己那失去头颅的身躯。他瞥见自己的身体挣扎着,丝绸般的翼锋从他脖颈间溜走,纱幔般轻盈的的秀发从他指尖滑落。她以全能之主的名义起誓过,但为什么?他的身体拼命挽留,渴望抓住她,寻求一份相对真实的答案。
“为什么…”他轻声说,话语如同枯萎的落叶,停留在舌尖,无力飘落。
护卫们见惯不怪,他们熟练地举起武器,将另外几位抄写员杀死。现在,不会再有人泄露这里的秘密了。
“我很抱歉。”奥菲莉亚的歉意并非逢场作戏,而是真实的忏悔。但她已经陷得太深,无法再回头了——暴力、谋杀、背叛和堕落,她已经亲身探寻过了这些深渊的极致。这是她最后一次犯罪了,至少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她就是人类黑暗欲望的化身,也是全能之主最青睐的使徒之一,尽管身居一位真神近旁,她仍然沉溺于心底那份永不消减的欲望,那种无孔不入的痛楚,源自无法被定义和满足,永生不熄,纠缠不休。
是祂选择了她——或者说,她选择了祂。为了这一刻。有多少次,她因绝望而迷失,被恐惧所俘获,幽闭于惊恐、疯狂以及使她理智沸腾的一切之外。长达十几年的数千个日夜,直至祂的意识出手相救,与她交换力量,为她出谋划策。
哈斯塔·舒尔茨。
一位沉眠的神明,一位破碎的恋人。
死寂的舞台之上,她打开了那只上锁的箱子,映入眼帘的是四个灌满鲜血的玻璃瓶。那是鲜明的猩红,娇艳的朱红,宝石般晶莹的绛红,还有酒液的暗红。她捧起四个小瓶,将它们分别泼洒在圣棺的周围。在这一刻,那些血液好像突然拥有了生命,跃然于水晶球上,伴随着不和谐的音调轻轻晃动,一阵彻骨寒意犹如死寂空气中的瑕疵,浸染在所有人的皮肤之上,冻结了他们通往本能的理智。
圣棺缓缓打开,随着解冻组件开始工作,萦绕千年的寒冷薄雾终于散去,一个如天神般高大的男人映入眼帘。透过厚重的水晶封板,透过狭小的缝隙,奥菲莉亚看见祂身穿柔和的亮白色盔甲,如她想象中那般完美无瑕。祂静静躺在渐渐亮起的圣棺之中,宛若一颗被置于天鹅绒垫子上的无价宝石。
璀璨,华美,但布满陈旧的伤痕。
我做到了。
全能之主在等待着我,祂需要我,而我们也需要祂。
祂会赐予她的追随者、军队和人民以无上的力量;祂会助她挣脱黑暗欲望的束缚,褪去羔羊心中的漆黑阴霾,重焕教会的纯洁之白与正义之银。
而她将以身为棋,为祂探引前路。
“集中精神,诸位!”奥菲莉亚训诫着,带头向他们信仰的神明行跪拜礼。如梦初醒的护卫们赶忙扔掉武器跪倒在地,狂喜如猛火般在那些过于年轻的脸上熊熊燃烧。每个人都把额头紧紧贴在地面上,如痴如醉地等待着祂的启迪。一位神明将再次行走于人间,而他们便是第一批见证者,这是何等神圣的荣耀?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默诵《圣言录》和《教典》,倒背如流,无论何时何地。祂会赐予他们试炼,这非人的磨砺会使他们更为锋利、强大和勇敢。祂会率领他们穿越朦胧的死地,深入暗无天日的深渊,铲除一切污秽,终结任何罪恶。
这便是他们最为熟知的故事,勾勒出未来世界的蓝图。如今他们在狂喜中再度邂逅了它。羊皮纸早已斑驳,墨水亦已褪色,但图画栩栩如生,清晰可辨,与眼前的景象慢慢融为一体,如此完美无瑕。
“昔日曾有一方世界,其间苦难无处不在!”一个护卫用哽咽的声音大声唱道。
“吾等之主,自其璀璨辉煌的王座之上降世于尘寰!”
那抹光华璀璨的身影,自天国的梦境中降临,周身铠甲发出缥缈的辉芒,华美的光环萦绕其身,将他那无暇的钢铁面罩照耀得更为绚烂。
“祂降临于世,带来恩泽,赐予所有人无尽的富饶!”
金色的光辉自穹顶之上洒落,照亮了象征着四位主神的四种神圣纹章:一把利剑,一把镰刀,以及两盏分别刻着眼睛与玫瑰图案的仪式杯。
四种纹章,被四位神选者的血液染红。
曾有降临派领袖呼吁,全能之主应当仅有两条臂膀,和祂的子民一样。然而眼前的全能之主,却是逐渐为盗火派激进成员所描述的异形形象。
祂有三条臂膀,背后还生有一对遮天蔽日的巨大蝶翅。
“如果黑暗降临,祂将回归我们!恩赐虔诚圣王,克胜邪魔!”
奥菲莉亚突然感到毛骨悚然,她强忍不适抬起头来,发现祂已行于地上,正饥渴地凝视着祂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