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废物,失败者。
又是一阵铁笼打开的声音,钉靴踏在地上,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哭喊与怒吼,那不谐的音墙几乎要震碎他的耳膜。这是地狱本身的声音,溢满着渎神的尖叫,祭品的哭嚎,流水线般有序屠宰的重击,以及诸神满足的叹息。
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被重新关进囚室里,然后再次被锁链和药剂所禁锢。而侏儒早已为他量身定制了数百种酷刑,那单调的折磨又会重启。而当奥菲莉亚对此感到无趣后,他就会被撕裂躯体,抽出灵魂,受到永恒的折磨。
但在一片混沌中,一个熟悉的调子唤醒了他的意识。
“虽然我们的力量已不如当初,已远非昔日移天动地的雄姿…”
-勇敢。
“但我们仍是我们,英雄的心,尽管被时间消磨,被命运削弱…”
-你已经坏掉了。
“我们的意志坚强如故,坚持着,奋斗、探索、寻求,而不屈服。”
那是马修的声音。他又在唱那首长诗了?
“闭嘴,我就让你活命。如果再唱下去,那么你死亡时的痛苦将会超乎想象!”
“不,”马修似乎在笑,“我的死亡已经注定了。我明白,所以不必浪费口舌,杀了我吧。”
“你不愿活下去?”奥菲莉亚的声音带着些许玩味。
“没有意义,”马修喘息着说,“无论如何你都会杀了我,或许你能完美掩饰自己的谎言,但你身边的哈巴狗却不行。”
劳伦斯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地牢。他看见奥菲莉亚正在向侏儒缓缓点头,仿佛很不情愿地作出了艰难抉择。
“那么,看来这件事没得商量了。”奥菲莉亚哀伤地说着,“可惜你的妻子,她调动了半个神丹帝国,只想救你一命。”
接着侏儒将锋利的匕首狠狠插入马修的喉咙,那锋刃撕裂了他的气管,让他再也无法出声了。劳伦斯再次挣扎起来,马修临死之际那滚烫、鲜活的情感刺得他无处可逃:那双充血眼球中的恐惧与痛苦,以及苍白嘴唇颤颤巍巍拼凑出的失望。
这都是真的吗?这一切…就如同一场梦。
他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难以捉摸、具有欺骗性的记忆上,但被俘后的所有记忆都像烟雾一样虚无缥缈,当他试图抓住它们时,它们就像幽灵一样消散了。他试着拼凑细节,理解一切,然而就在稍有思路时大脑就如同被一把尖刀搅动似的,强行中断了思考。
他扭头看向肩膀,感觉那里有一种幽灵般的钝痛,他猜那是在斗兽场上留下的其中一处伤痕,在他回忆的时候,胳膊和腿又出现了令人不安的麻木感。
-神爱世人。
-但祂憎恨你。
他的肺里出现了一种沉重、潮湿的感觉,这让他的呼吸变得痛苦而疲惫。耳边响起了某个部位重复折断的脆响,一种强烈的恶心几乎要压倒他。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歇斯底里地咆哮,“到底是…什么?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那是你的灵魂。”奥菲莉亚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中断仪式吧,让我们再来一遍。”
无数繁杂话音裹在狂风之中,不断试探劳伦斯听觉的极限——低沉的咒骂、空洞的乞求、沙哑的遗言和悲凉的哀泣。
-你这废物,辜负了我们所有人。
-拜托了,一定要活下去。
-救我,求求你…
劳伦斯终于承受不住,呕吐起来。一群面目可憎的多足爬虫在脚下的秽物中吱吱作响,而后挣扎着死去,种种可怕景象的遗失碎片慢慢被拂去了尘埃——破损的盔甲碎片、填满沙尘的断肢、扭曲折断的剑刃长矛,以及被血浸透的残破旗帜。恶毒的诅咒从脑海中发掘出一具具破碎的尸体,那些破裂颅骨的空洞眼窝中燃起幽暗冥火,若有若无的嘲笑声在瞬息间便将他所剩无多的理智推向深渊。
“专注于你感受到的东西,”奥菲莉亚用循循善诱的师长语气说道:“你那颗尚在跳动的心脏。肌肉的疼痛。你嘴里的鲜血。另外,这还远不是我向你保证的地狱里。”
奥菲莉亚拥抱了他的痛苦,把他的灵魂从湮灭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的感官逐渐回归了,先是味觉的轰炸——炙热、令人窒息的腐烂味道,带着一种垂死牲畜的恶臭。它就像雾一样挂在湿漉漉的空气中,甚至能被皮肤感觉到,油腻、粘稠、污秽,具像为病态的汗水,烧焦的血肉,燃尽的油脂,腐烂的胆汁和坏死的碎肉。
但有一种气味比其他都更强烈,是血液。这牢房里全都是血,到处都是。
-放弃吧,他们都因你而死。
这不怀好意的声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自信传入他的脑海。这个声音很熟悉,但他还想不起来这是谁。他试着提问,但他的嘴唇因干裂而流血,喉咙也充满刺痛。在吞下、舔舐了一点血液后,他再次试着开口。
“你是谁?”
-我乃真言,亦是真理。我乃你的救主,劳伦斯。
“畜生,我要杀了你们!”劳伦斯突然开始狂放不已的恸哭,在痉挛中抽搐起来,他高声狂吼,抖动着,但他无法打破锁链的拘束。罗德尼放声嘲笑着他疯狂的挣扎。
-看来你意识到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
他们都死了,早就死了,每一个和他有关的人。他们死于他的无能,死于他的失误,死于他的…
-不。
“都他*见鬼去吧。”劳伦斯低声呢喃着,无法掩饰他机械、刺耳声音中对复仇的渴望。对劳伦斯而言这就像是永恒一样漫长,他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忍受这么长时间还没疯的。“我不会屈服…你们还能怎样?无论什么样的折磨都没法使我的痛苦更加彻底了。”
“折磨?不,你好像误会了什么。”侏儒宽容的笑声让劳伦斯心头一紧,“到现在你都没看透真相吗?”
“什么的真相?”
“你真实经历的真相。”
……
“大人,我们该怎么办?”埃德加的声音因劳伦斯思维的反抗开始变调,他不理解。他怎么可能在这?他们,事实上,他们在哪?
-他们的确是早就死去了。
黄沙,天穹,受膏者,阴沉的钟声响起,回荡在整座城市的废墟中,召唤着忠诚者们观看异端的垂死挣扎。
“劳伦斯。”
再一次他听见奥菲莉亚正式称呼他的名字,随后他转身,在一片模糊的光影中寻找声音的来源。
他的双腿瞬间瘫痪了,手臂同时失去知觉,眼睛也开始刺痛起来。
“还记得我很久以前对你提起的,英雄的故事吗?”
那些如雕像般冷酷的受膏者开始移动,紧盯着战俘们被赶进斗兽场,向奄奄一息的劳伦斯走来。远处回荡的钟声压过了巨大的欢呼,他们把破损的矛杆紧紧靠在胸前。
“哪怕被世界抛弃,被所有人背叛,孤身一人,依然愿意牺牲自己,拯救世界。老掉牙的故事,对吧?也许你没印象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劳伦斯轻声说。
战俘们转过来,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他们一拥而上,含糊不清地说着方言。他们围绕着他,眼中燃烧着狂热的信仰,伸出手来触碰他。
“我还讲过一个更精彩的故事,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祝福我们,大人。”一个骨瘦如柴的战俘恳求着,抓住他被折断的腿。劳伦斯突然感到恐惧,他想躲开那个可怜人,然而更多人贴了上来。
“那就是让背叛英雄的人理解英雄的梦想和心情。如此一来,大家都会理解英雄,大家都会帮助英雄,大家一起拯救世界。这难道不是最好的故事吗?”
空气厚重而恶心,夹杂着灰尘与熏香的味道,整个天穹似乎都在朝他压过来。
“事实上,我的确不配做什么英雄,但我,法利恩·奥菲莉亚,依然想得到你的理解。你和我其实没什么不同,只是更理想主义,更天真一些。”
“救救我,大人,求您了!”另一个眼睛被缝住的战俘哀求道:“发发慈悲吧,我还有三个孩子,如果我死在这里,他们一定会饿死的!”
“这不可能是真的!”劳伦斯又说了一次,他正在被溺死于人山下。
“作为人们眼里的好人,你一定会觉得我是个嗜血成性的屠夫,冷酷无情的暴君,搔首弄姿的蛇蝎。你想得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呢,你和我有一点不同。”
“你为什么不救我们?明明对于神选者来说,杀死几头巨狼就是举手之劳!”
“大人,你为何要抛弃我们?”
陷入疯狂的战俘们剖开了他的胸膛,但他不在乎。肉体的痛楚早已被填满骨髓的愧疚与自责掩埋,他只恨自己太无能。
-一切都是真的,劳伦斯。一切,都是折磨。
“我是个,很纯粹的坏人啊。不过我们的不同,也只有这一点而已。劳伦斯啊,你觉得,通过残忍和凌虐之恶拯救世界的坏人,和无私付出不求回报的老好人,就一定是水火不容的吗?”
他们开始分食他的肉,那些饥渴的巨狼正在靠近,每一步都使大地颤抖,碾碎那些不能被他拯救的人。
“我觉得不一定是这样。只要能互相理解,就一定能领会彼此的魅力,我们也是一样。所以,劳伦斯,好好想想,为什么我会对你做这样的事。”
-认罪吧,臣服吧,乞求全能天父的宽恕。
他睁开了双眼。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如日中天的奥菲莉亚,他只是在看着镜中残破不堪的自己。
“希望你不要认为坏人做的事情就是没有意义的,希望你不要认为凡人就肯定不能理解必要之恶,是有意义的。”
-不要被染黑。
“我并不指望你能马上理解,我还不至于如此任性。毕竟你,劳伦斯,我姑且这么称呼你,不论是你的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在善良的社会,在各种善事的氛围中长大的,所以你骨子里就只能做一个好人。”
-求求你,坚强一点。
“你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坏事吧?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恶吧?所以,借此机会,请你生来第一次,正视邪恶,感受邪恶,然后理解我,拥抱我,臣服于我。”
-爸爸,别离开我!
劳伦斯摇了摇头,于是幻象结束了,他孤身一人出现在冰冷的黑暗中。他在黑暗中醒来,没有痛苦。什么都没有,而他知道自己就在地狱中。
“我…不…”他感到仇恨流过自己所剩的躯体——被切割,正在腐烂的,像羊水中的畸形婴儿一样扭曲的神经和絮状肌肉。憎恨。这是他为数不多还能感受到的东西。他只想用他身上仅存的每一分力气,把折磨他的始作俑者打成浆糊。
躲在黑暗中的侏儒笑了。“好了,好了,年轻人。注意贵族的涵养。噢,抱歉,我忘记把它取出来了。”
侏儒故作生气地叱骂着罗德尼的粗心大意,他把手伸向劳伦斯的下体,带着遗憾的叹息揪出了完全扩张的铁梨。它掉到了地上,发出湿漉漉的咔嗒声,像一朵粘稠的,被染红的铁花一样滚动着。
“真遗憾。”侏儒说,“那老家伙正开始对这门艺术产生兴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