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十七(1 / 1)斑驳落影首页

蒸腾而出的热汽几乎要把张放榨干沥尽,他的肌肤已经龟裂,蹦弹出碎屑死皮。干瘪的肉身出现苍白的破碎纹理,形似干涸河床的沟壑;急速紧缩的质壁分离抖搂出肌体中的尘灰,他反而变得洁净异常。做桑拿以外,大概很少人能这样,用自己的汗水为自己洗澡,除非爬入锅炉烹汤。

张放伸出手去捧沈三的脸颊。在一片浓稠烟笼雾罩的深灰中,率先抓到冰冷刺骨的凉雾,使得他再次感受到死亡一般的清明冷寂;凉雾瞬间附着在张放干涸的沟壑之中,凝成水珠后向下蜿蜒而去,竟前仆后继组成持续的水流,生生不息地填充冲刷着张放的干涸起伏。他的手臂已经变成了一脉错综交织的环形河网,满溢而出的水流接连不断,终于不能自持地散落,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积点成线划出两道水雾的段;越来越重越来越润——积线成面划出两片水幕薄纱。各种形态的水一起冲向瀑幕之下,拍击张放的前胸周围,一阵浸骨心凉随即从中传导至全身,他忍不住紧绷着身体颤抖不止,宛如抽搐。

借着月光,沈三在烟幕中的轮廓若隐若现。冷与热交融孕育雾,雾和光相接生成晕。沈三的朦胧阴影在雾团之中,反而产生一圈黯淡的迷离光晕,光影交织相互掩映,含混不清又相得益彰。而雨还在下。沈三作茧自缚于游走聚散的冷凝雾罩之中,极端的严寒反而欺骗身体,使她感到燥热不安。据说被冷死的人会赤身裸体,因为身体会自欺欺人。她听到张放上身哗啦作响、滴答不断,再次好奇探出脑袋,恰好触碰到咫尺之差、僵硬在她两颊前的双手。

她惊奇不已,把脸托在张放的手上,俯身看见两脉川流不息的潺潺鼓动水环,两面堪堪成型的轻巧水帘,一滩支离破碎的胸膛上不断流逝的支流,以及水滴与水面碰撞激起四散水花。除此之外,胸膛中间还留有一团雾霾,联通着她周身游走的浓稠。沈三没有认真学过大气运动;也不了解蒸发与凝结的原理,这说明她可能是个不学无术的蠢家伙,但她暗自感叹:果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说明她可能是个不学无术的浪漫蠢家伙。如你所知,沈三是个天才的实验物理学家,注重于物理过程的组合与操控,对于原理,没有必要细细深究。不通晓事物原理的人,总是无端端感受到世界的神奇,所以沈三保留住了浪漫与想象力。这就是沈三接受四季法案的原因,她果然是个地道的浪漫农民。

冷凝刺骨的凉雾、翻腾游走的灰霾和张放炽热滚烫的双手;冷寂澄明的月光、淋漓喷薄的雾水和熹微闪烁的流光——这些是令沈三沉醉的世界表象。表象与感情结合在一起变成意象,意象使得诗歌足以进入深刻的思想。现象-意象-思想,以及肉身-理性-思想,构成两条贯通灵与肉的线索,其实肉身也作为一种现象而等价于所有其他的物,所以两条线索的区别只在于“意象”和“理性”。这就是沈三和张放的区别,“意象”与“理性”的区别;这也是肉身与肉身的区别——因为肉身承载着灵明,兼有感性冲动与理性节制——男女乾坤虚实雌雄就是要在一个辩证过程中,合二为一,组成太极的圆,到达区别而无别的“太极而无极”。

沈三沉浸在醉人的表象中搁置了张放的想入非非;张放偏爱用沉寂的理性去分析沈三的慷慨同情,双方用不同的方法对待另一具肉身和灵明,或搁置以待交融,或分拆以求同化,尝试整饬一个流转不断阴阳相接,万物不定诸象消解的圆形。这说明,冷雾尚未将沈三凝结成冰,热气尚未将张放蒸腾化气,所以他们还在胡思乱想。他们得加把劲,因为水已经汪洋泛滥,而雾已经旁逸凝固。沈三在这水天相接之际问张放——

“是‘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吗?”

张放没有回话,但他们毕竟找到了山,似乎的确可称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