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一章 最后凝望黄土地(1 / 2)从塔希提岛到大漠落日首页

也正是那个夏天,搬迁事宜提上了日程,搬迁到了最后的攻坚阶段,各家各户都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

那几天,村上到处都有收购粮食、贩卖牲口的贩子,他们开着车,走家串户。拓跋仁家有骡子、驴各一匹,羊圈还有二百多只羊,一头猪,十几只鸡,一条狗,两只猫,窑洞里摆满了粮食,有陈年的玉米、糜子、荞麦、胡麻、小麦,因为放置时间过长,盛放粮食的袋子里、粮囤子里的飞蛾、麦牛虫一大层,表面一层的粮食都被糟蹋了。

那天,苏秀秀哭了一整天,她看着骡子和驴被皮鞭抽着拉上了车子,不由得哭出了声。骡子和驴虽然都不会说话,但在农家,可是得力的劳力,犁地、驮粪、驮水、驮草、碾场,那样农活都离不开这些不会说话的劳力,再者,它们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是被拉往屠宰场还是又到了谁的家里,谁都不得而知。人对牲口的感情表现在人善待牲口,牲口自然也会感恩。拉上车子的骡子被拴在了铁栏杆上,它回过头,看了看自己的石槽,甩了甩尾巴,苏秀秀看到骡子的眼角滴下来一颗圆圆的泪珠,这颗泪珠顺着毛掉在了车厢底。驴还小,不以为然,还向骡子靠近,竖起耳朵蹭着骡子。

以前,家里没有水窖,饮牲口只能去沟里。

每天下午一两点钟,苏秀秀都会拉着骡子和驴去沟里饮水,顺便驮两桶水。夏天的沟里,雨水多,淤泥也多,苏秀秀先用铁锨把泉水里的淤泥清理干净,再等着溪水流满澄清,解开骡子和驴的笼嘴,等骡子和驴都喝足了,再灌满两桶水。

驴驮着水前面走着,骡子会站在沟边的土台子边,苏秀秀跨上骡子背上,骑着上坡。虽然沟坡很陡,骡子走几个拐弯就会停下来喘几口气,驴子驮着的水一走一闪,闪出来的水把整个身子都浸湿了。驴子驮水很吃力,有时候一使劲,就会喷出屁或者屁屎来,生为驴子,也很不容易呀。而骡子会驮着苏秀秀从沟底到家里。沿坡的地上铺满驴粪蛋,隔几天,苏秀秀会提着筐从沟底捡驴粪蛋埋在地里。农忙时节,骡子和驴要出很大的力气,到了晚上,苏秀秀都会给它们倒几碗黑豆,犒劳犒劳他们。牲口也很有灵性,每到晚上,它们就会站在槽沿盼着主人端着黑豆来,还没等倒在槽里,它们就扑了上去先吃几口,等倒在了槽里,驴和骡子争着吃,这时候,苏秀秀会抚摸着它们的头。这是人对待牲口的态度,牲口也以自己的方式回报主人。

是呀,人和畜生相处久了也会产生感情,这种感情不用语言表达,或许是一个举动,或许是一个眼神,它们都是有灵性的,自然,要被拉走了,似乎就把自己一半的魂给牵走了,苏秀秀晚上没有吃饭。

家产都很快就被抬上了各样的车,随着一脚油门,扬起一股尘土,不见了,院子里到处是散落的粮食,七零八落、乱七八糟的,屋子里都被卖空了。

红色的箱子是苏秀秀的嫁妆,摆放在大门口,上面放着被褥、大小不一的袋子,里面装满衣服,还有几页羊毛毡卷成了卷在墙边立着,锅碗瓢盆装在框里,还有零碎的物件都放在大门口。

拓跋仁走进烂窑里,看着摆在里面的犁铧、?头、铁锹、耙子等农具,他出神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走了进去,一个一个扛到了大门口。当他走出时,看到了磨窑里的圆土台子上的石磨,他又定睛的看了看,他似乎想起了老母亲一大早起来就磨面的情景,也想起了苏秀秀为了给儿子过满月磨面的场景,想起那匹老驴蒙着眼睛在磨道里一步一步的走着,一圈一圈的转着,磨道被踩出了一条下陷的道,如今老母亲和老驴都不在了,他干枯的眼眶瞬间酸涩了起来。走进磨窑,看着窑掌里还盘着一个土槽,地上立着两个拴驴的木桩,上面铺着一层土灰,窑边挖了一个小洞,刚好能放下煤油灯,依稀看见那道被熏黑的墙面。他转过身摸了摸石磨,吹了吹石磨上的灰尘,出了门。只是那门太低,头磕到了门墙上,哎吆了一声,龇牙咧嘴的,双手捂着头不停地揉着,眼睛里挤出了眼泪。

他再向后看了一眼,庄崖面被风吹日晒得黑乎乎的,蒿子随风摆动,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有几处塌陷的地方露出了黄土,每一个窑洞都是他和苏秀秀一撅头一撅头挖出来、一铁锨一铁锨铲出来、一架子车一架子车推出来的,不知道流下了多少汗水,多少泪水,每一个黎明、每一个夕阳都是见证,再看看旁边的瓦房,他鼻子又酸楚了,扭过头,走了。

苏秀秀忙前忙后找东找西,嘟囔着嫌这没拿,那没带,啥都舍不得扔掉,大包小包堆了一大堆。拓跋季平抱这抱那,身上全是土,嘟着嘴巴。卡车到了门前,刹车的瞬间,一股黄土扑了过来,放在地上的东西全落上了土。货车司机打开了车厢,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收拾好的物品一一搬上了车厢,不一会儿,一辆大卡车的车厢就装满了。

搬家那天,家里只有苏秀秀、拓跋仁和拓跋季平,其他姊妹都在学校。看着东西都装上了汽车,苏秀秀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虽然她早已去过平川区五旺村,也看了自己的新家,可毕竟这是他们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如今要离开这里,一点一滴都是泪呀!

看着东西都装完了,拓跋仁回过头再看了看空空的牲口圈落,土槽上没了驴和骡子的影子,搭在架子上的柳树枝枯干了,地上的粪便也干了,猪圈里也空了,鸡窝里留下几根鸡毛,狗窝里还是老狗卧着的样子,一根根胡麻柴被老狗用身子磨得光滑,像个小毯子一样平整的铺在里面,跟前的木桩靠近地面的部分被狗绳磨了一圈,明亮明亮的。门前的大白杨树,三个人张开手臂才能抱过来,已经三百年了,有的枝干已经枯死,但主杆还郁郁葱葱,偶尔掉下来几个干树枝,拿进伙房里做饭用。每到了春天便飘落棉絮,洋洋洒洒,苏秀秀用这棉絮给孩子们做棉衣。长在大白杨树跟前的枣树看起来就像个小弟,在大哥的庇护下,树上也长满叶子,绿油油的。每到秋天,孩子们都会麻溜的爬上树上摘枣吃,这棵枣树被大白杨树吸收了很多养分,结出来的枣指甲盖大,一颗颗红色的枣就像玛瑙一样。门前畔上的两棵大梨树长出了梨,拓跋仁想起拓跋春萍小时候爬上梨树摘梨吃,吃了梨,肚子瞬间疼的受不了,想上厕所,又着急的下不来,怎么办?就在树上解决了。他想起来这个,嘴角噗嗤笑了起来。

苏秀秀看到拓跋仁在笑便说,他爹,啥事把你开心的?拓跋仁准备说,眼泪一下涌了上来,鼻子眼泪都流下来了。苏秀秀走过来说,刚从看见你笑,这会又哭起来了,你比娃娃还能变脸呀。苏秀秀拿起袖子给拓跋仁擦了擦鼻涕眼泪。

嗵隆隆的一声,汽车发动了起来,抖得车上的家当都颤动了起来,三口人都上了车,这次,大门没有上锁,开着,里面的小门都开着,猪圈、狗窝、鸡窝、驴圈、羊圈都开着,可是再也没有这些动物们从各自的圈落里跑呀、奔呀、跳呀的出来了,听不见它们的声音了,似乎,这里已经被遗忘了很久了。

抖动的车子挂上了一档,换了二挡,冒了一股黑烟,起身了。

路边有两口水窖,窖里收满了水,既用来人饮,也用来饮牲口。这两口窖都是拓跋仁带领苏秀秀和五个孩子利用两个冬天的工夫挖成的,一筐土、一筐土从地下挖出来,再用滑轮吊上来,真的是发挥了愚公移山的精神。那年,他们冒着飞雪和寒风,起早贪黑的挖呀挖呀,最后挖成了。两口窖挖成后,还是不够用,拓跋仁又和孩子们以及庄邻挖了一口十五丈深的水井。挖水井很吃力,先挖的一层是黄土,接下来是石头层,石头层要用钢钎往下砸,到了胶泥层更费劲,直到挖到有水为止。水井里的水是地下水,冬暖夏凉,喝起来比窖水更健康、更好喝,窖水到了夏天,水面飘满了红色的水虫,喝起来龇牙。水井夏天干旱的时候也打不上来几桶水,还是要到沟底驮水,基本上水井和水窖凑合着解决了饮水问题。所以苏秀秀对水的省吃俭用比粮食更用心。

路过水窖,拓跋仁伸长脖子看了看,周围长满了冰草。他又看了看路底下的水井,辘轳还在水井上,他去掉了缠在上面的井绳,此刻看去,木头架子支撑着的辘轳像是一座雕塑,也许随着风吹日晒,那天就会成了朽木凋零在了那里,若干年后,这里也会坍塌,这口老井早已没了印记。

一转眼,他突然看到了挨着老井再往下的平地里埋葬着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的坟。

昨天,太阳落山时分,他领着拓跋季平就去坟上上了香、烧了纸。他看不到坟堆,他能想起两个坟堆上长满了茂密野草,插在坟堆顶上的引魂杆已经被风吹日晒雨淋得干瘪了,插在坟前的丧棒也东倒西歪的。他正想着,苏秀秀捣了他一下,提醒他抓好扶手。

沿着黄土路,一辆辆大卡车向前行驶着,路过便扬起一股黄土,就像一道黄色的威龙。

由于石子路坎坷不平,汽车行驶的比较慢,车上的家具左摇右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看着汽车沿路走过,一块块熟悉的地,一行行挺拔的树,再见了!我的故乡,再见了!生我养我的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