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术沉默着也不知道说什么,当今圣上也算是难得的明君了,这天下也当得四海升平海晏河清的评价,可是即使如此,这边民的生活依然苦不堪言。一个小小的意外,一个家就破碎不堪。思及此,于术的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不仅仅是眼前的杨六,还有江南的陈六,琼州的张六...这种人天下又何其多。他们缺乏了改天逆命本事,对任何命运的不公都只配弯下腰承受,甚至不知道如何诘问这个世界到底哪里出了错。
火烧的旺不过一会儿会儿,瓮里便开始冒出了粮食的香味,四个萝卜头恨不得把脑袋扎进去,眼看着要出锅,杨六从柴火堆里摸出个黑乎乎的小布包,是发黄的山盐,这种盐带着股土腥味儿,黄色的就是泥。打开小包扔了一撮山盐进去,随后招呼个半大小子一起将瓮从火上提下来放一边儿,木勺子随意用雪擦了擦便在粥里搅一搅将盐味儿散出去,四个萝卜头四碗满满当当的,杨六自己用着那个大破碗,他自己也忍不住了,其实白豆看着就还没熟,可是黍的粮食香味实在难以抗拒,只好先吃掉黍,稍等把白豆再倒回锅里,夜晚一层薄薄的火闷着,明天一大早就彻底烂糊了。没人想着要给于术也盛一碗,他看着不像缺这口吃食的,而且也没多余的碗了。看着杨六他们就这么一遍遍的将锅里的粥水捞出来吃掉,滤掉豆子又扔进去煮,最后终于连最贪吃的孩子都放下了碗筷,大瓮里还有一层黍和高粱外加白豆子,杨六就着瓮又放进去满满的雪后放到一边儿,晚上睡觉的时候再放进火堆里,今天已经吃饱了一直到睡觉,这火都不用这么旺,可以省点儿柴火。
四个孩子吃饱喝足,杨六就将他们赶去床铺那里睡觉,现在肚子里暖呼呼的不怕睡不着了。等所有的都安排妥当,他坐回到于术一旁,也不吭声。
“为什么要叫杨六啊?杨六你是本地人吗?我还是第一年才来这里呢,咱们车队从广平府过来,加上路上在各个城镇耽搁的,走了七个多月呢。”
“名字是爹娘取的,也没什么含义,别人叫着叫着也就听习惯了。嗯,我是生在锁阳城长在锁阳城的。到这里大,还没去过别的地方呢,少爷,不,于术你从广平府来,要这么久,广平府是什么样子?”其实吃饱了肚子,杨六也有些困倦,可还是打起兴致陪他聊聊天,还有那么多粮食,省着点半个月都不怕饿肚子,心底最大的担忧去了,他也不由的放松下来。
于术想了想广平府,实在是没什么特殊的,只好说:“广平府大概三千里之外,车队是从三月走的,老爷是来做生意的,所以随行的车马都带了很多东西,如果是一人一骑日行百里不辍,大抵也要跑上整整一个来月呢,不过想来也是不可能,别说马了人这么跑起来也是不成的,还别说一路上就一个人,山贼猛兽之类的危险数不胜数。广平府相比锁阳城,无非是面积大了点,人口多了点,往来商贸繁荣了点,城里也有贪官污吏也有富人乞儿。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广平府要更往南一点,而且坐落在齐鲁大地,出了城万亩的良田一眼看不到边呢。不像这锁阳城,光秃秃的,出了城听说就是大漠呢。”
杨六努力幻想何为一眼望不到边的良田,他从来没见过,也想不出,只知道良田多的地方粮食就多,他知道在城外的武定河的下游就叫河西,那里也有广袤的良田富庶的城镇,田里还能种出白花花的大米,可是他住的地方只有黄沙,他小时候干的最多的就是帮家里人去放羊帮草原上的人放牛,城外的胡杨林后面就是沙漠,沙漠上只有一丛一丛好似一年四季都在干枯着的沙棘,还有些乱蓬蓬的沙葱那是羊群的最爱。沙漠看不到边,永远是黄沙漫天的景象,只有在五六月份才会看到浅浅的一层草沿着那条河长着,偶尔会有那么一朵两朵紫色的红色的花儿,那时候还会有沙柳长在河流聚集而成的小湖泊旁边。放羊也不是什么简单的活儿,一个沙丘后面是另一个沙丘,羊跑起来可快了,人却容易陷进去,还有些羊喜欢乱跑不听指挥,又得去追,一不小心陷进旋涡里人就无声无息的没了。那时候他最想的就是要是有条狗就好了,可惜他们家太穷了,人都勉强过活,养狗是想都不敢想。
于术看着杨六闪闪发亮的眸子,就想着一路来的城镇和趣事挑拣着讲给他听。突然他想起什么,就说:“杨六,我才来这里每日都闲的很,不若你做我的向导吧?你每日巳时在城门处等我,带我熟悉熟悉这地方解解闷儿,老爷已经决定年后才回去,整日闷在府里我怕是要憋死。我也不白让你辛苦,每日我都给你带吃的还额外给你两文钱,要是天气特别差不能出门,我就不给你带吃的但是仍然算你两文钱的工钱,你觉得怎么样?”
每日都有吃的还有两文钱,一个月下来就有六十文钱,比他原来酒楼当学徒还划算,钱全部拿去买粮食能让他们五人每日都吃上一顿稠的,就算知道于术可能是在可怜他可能是在当冤大头,他还是一口答应下来。于术是个好人,可是他和弟妹们要活,只要能活下去,以后总是有机会报答他的,若是一辈子都没能报答他,那他就日日在心里为他祈福。跟杨六约定好了时辰,于术便转身走了出去,天色有些黯淡,明日指不定又是个大雪天。路过堂前,于术转头看到庙堂里的石雕像,因为年久失修也没了养护,描红涂绿的地方都斑驳的露出灰白的底色,那是一尊大势至菩萨,虽然眼含慈悲的面上也多有损坏,可是菩萨脑后做成红莲样式的肉髻还是能看出她的身份。太祖对道教推崇备至,还有文庆宫里的那位的国师身份,上行下效,道教在本朝一直都有些超凡脱俗的影响力。相比文庆宫这等庞然大物,即使已经在中原大地传播了千年的佛教当下也式微不少,不过蒙古和草原的部落都信奉长生天处处修建佛寺,所以佛教在西北反而更受人欢迎些。于术自己与道家有大渊源,就算是对诸天神佛都怀有一丝敬畏,但他自己从来不会主动去佛寺朝拜之类的。今日,阴错阳差入了这庙,他的心情有些微妙,便嘱托杨六他们有空把寺庙打扫一番,也好报答菩萨的庇佑,杨六自然是满口答应了下来。
此后杨六果然守约,只要不是大雪下的人睁不开眼他每日准时等在城门口,日日陪着于术四处瞎逛。直到一日,近处的都逛完了,杨六也无计可施只能告诉于术,顺着武定河往上走个几十里路,听说那里有地火。只是这消息都是人口口相传的,当不得真。他自己从来没去过,也不清楚具体的位置,两人只能把沿河当做线索自己瞎折腾了。于术一听,当即拍板要去。只是要去几十里外的地方,这种天气怕是一天来不及一来一回,所以于术便约定两日后二人再出发。
第三日,杨六一到城门便见到于术已经提前来了,还带了两匹马一只本地细犬在他脚边不停打着转。一匹马是他惯常骑的此次变作二人的出行用,还有一匹带着大大的包袱。听说他要出去还一日不能回,艾草反对无果之下只能紧赶慢赶的将府里的一顶大帐篷给缝补了些猪皮羊皮,还给带了一张纯羊皮毯子毛茸茸的暖和的不得了,其他的吃用更是满满当当的一大包裹。二人不清楚路线,只好先去到河边,紧挨着往北走,慢慢的锁阳城在风雪的掩印中越来越小,直至不见。杨六自从当了这导游,时不时就能得到于术给的些旧衣服,有的给弟弟妹妹们,有的他自己穿着也合适,这次他就套了两件襦袄还穿了个半旧的羊皮靴子,坐在马上朔风吹得人脸刀刮一般生疼。好在,不熟悉路,二人的马也不敢跑快,晃晃悠悠的跑了两个时辰,雪粒子也停了,灰白的天空上也不见日头,但是雪地也晃的二人眼睛疼,无奈只好下马牵着走。
走了不多时,于术一眼看到旁边的河水里一些黑乎乎的石头,不像是鹅暖石,时不时的就能看到,越走好像看的越多。他停了脚步,站在岸边仔细查看,一旁的杨六看他对那黑石感兴趣,也不顾刺骨寒冰的水,伸手就掏了个小一点的。于术接过来,用力一捻,外面的已经被水泡的好似齑粉,染的手都黑了,中间只剩下鸡子大小的内核,坚硬还带着丝光泽。看过手里的东西,于术不由招呼杨六加快脚步,继续往前走去,果然越来越多的黑石瘫在浅浅的河床上,还有些因为冬季干涸,黑石已经完全裸露在地上。二人一直不停,差不多走了五六里地,终于见到了所谓的地火之处。河滩上冲刷出一块块的平地,此刻全都是裸露的河床,上面星罗棋布的都是刚才发现的黑石。之前常见的胡杨和沙柳此刻也不见一个,于术只好直接扫出一大块没有雪的沙地,将包裹里的帐篷支起来,吩咐杨六去找些柴火等下好生火,他便带着狗穿过河床去到对面,那里冒着浓烟看的景色都影影绰绰。越靠近温度越高,一些细小的直流眼看着都成了沸水,而且几十步外还能闻道一股略有些刺鼻的气味,于术知道那是煤燃烧的味道。仔细查看了一番,只有一个小坑里的煤石不知为何烧了起来,平地就能捡到煤石,看来这里是个煤资源很丰富的露天矿。
心中一番核算,他便回转过去,杨六正在捡石头垒灶台呢,他把情况一说,便让他停了手,还招呼着把帐篷又重新卷卷收拾了起来。看着杨六,一脸的懵懂,他便吩咐他去河床上将那些干燥的黑石捡个几十个回来,等下他们要马上回城,这趟出来的发现太过重大,为免夜长梦多,他必须马上回去。来的时候全靠摸索,回去的时候速度却能快一些,就沿着来时的痕迹即可,到城门口分别的地方,于术特意叮嘱今日的事暂时谁也别传出去,杨六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自然点头答应下来。
于术回到府里,不敢耽搁,直奔皮易林的书来,在烧着的炭盆里丢进去几个煤石,一阵黑烟散去,那几块石头居然烧着了,一番实验下来,两个拳头大的煤石居然能烧上三盏茶时间多,换言之,这煤石比普通的炭柴耐烧的多。也顾不上皮易林眼中的震惊,于术连忙写了个条子,艾草结过条子便匆匆出门去了。第二日,杨六去到城门的时候没见到人,只是等晌午的时候,破庙里来了个自称皮家下人的人,告诉他腊月里府里也忙,于术怕是分身乏术不能出去了,不过他特意差人送来了一两银子外加些粮食和干货,让他好好照料弟弟妹妹们,说不定年后还要找他一同出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