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苑杰准备得很周到,简直说太奢侈。有车,有马,还似乎有七八匹骆驼,妥妥的就是一个商队。
只见这一列队伍马虽有不少,骆驼也有好几匹,但人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坐在马车上的车夫,另一个却是条黑凛凛的大汉。
这大汉手里提着条一丈多长的鞭子,反穿着老羊皮皮袄,身膛露出一身比铁还黑、还结实的肌肤。
他走在队伍最后,虽只一个人,却把这十多匹牲口照顾得服服贴贴,一匹跟着一匹,沿着路旁,竟没有一匹乱跑乱叫的,也没有一匹走出队伍来,就好像一队久历训练的老兵似的。
那辆大车样子也十分奇怪,方方正正的,就好像是具棺材,门窗关得紧紧的,也瞧不出里面有什么。
辛云飞越瞧就越觉得这队伍怪得邪气,既不像强盗土匪,也不像买卖人,也不像保镖的。他忍不住将马赶到铁塔般的大汉身旁,笑着搭讪道:“朋友,你也要跟着我们一起去?不怕辛苦么?”
那大汉瞪眼瞧着他,也不说话。
辛云飞这才发觉他一张脸竟像是风干了的桔子皮,凸凸凹凹,没有半寸光滑干净的地方。再看他一双眼睛,灰蒙蒙的,简直连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开来,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人生着这样的眼睛。他眼睛虽在瞪着辛云飞,却又好像并没有瞧见辛云飞似的,眼睛里似乎充满邪气,却又似乎空洞得什么都没有。
路苑杰淡淡笑道:“他恨本听不见你的话,因为他不仅是个聋子,还是个瞎子。”
辛云飞瞧了队伍一眼,笑道:“你准备得太多了。”
路苑杰道:“多些总比不够的好。”
辛云飞道:“你经历自然比我多,我听你的。”
路苑杰道:“车上可以休息。”
辛云飞道:“好。”
到了车上,秦水瑶才懂得路苑杰为什么要将马车造得像个棺材,因为这样,车厢里的地方才大。这简直已不像是辆马车,而像是间屋子了。车厢里有张又大、又舒服的软榻,还有几张锦垫,辛云飞看着秦水瑶日渐变粗的腰部,显然这里每样东西都是经过苦心为她安排的。
辛云飞道:“我们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些?”
路苑杰道:“我们虽不知对方是否已在各路口有没有布下暗卡,来侦察我们的行踪,我们却必须要提防他这一着。”
辛云飞道:“但这也不必如此排场。”
路苑杰道:“我们若要成功,就得将每一个可能都计算进去,绝不能出半点差错。只因令你如此的焦虑不安,我想就绝不是普通的人。”
辛云飞道:“难道我们就是普通的人么?”
路苑杰道:“这些生长在沙漠里的人,已被沙漠锻炼得比骆驼更能忍耐,比狐狸更精,比狼更狠,而我们在沙漠里,却软弱得不及一只兔子。”
秦水瑶面对着辛云飞问道:“路大哥也要和我们一起去?”
辛云飞叹道:“这只因为他不想我死在沙漠里,让鹰来啄我的身体,让狼来啃我的骨头。”
路苑杰摇摇头,道:“我只不过不想以后的日子变的无趣的很。”
路苑杰忽然伸手一按,那桌面竟整个翻转过来,背面竟刻着幅详细的地图。
路苑杰用筷子蘸着酒,在地图上划了条线,道:“我们本不该由这里出关的,只因为你不认得路,已来到这地方,所以我们现在只有沿着这条路走。”
辛云飞道:“这些事我自然是听你的。”
路苑杰道:“我们此去,已失天时,我们只有仗着沙漠的地利来暗袭,否则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辛云飞默然半晌,长叹道:“我想的本没有这么多。”
路苑杰一字字道:“你要记住,这正是你平生最艰苦的一战,你怎能不多想想?”
辛云飞道:“你这两人也要跟着我们一起进沙漠?”
路苑杰道:“赶车的小于我会叫他回去,老何会和们一起走,因为我们骆驼需要有人来照顾。”
辛云飞沉默了许久,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带他这样一个又聋又哑又瞎的人,去沙漠中涉险呢?”
路苑杰冷冷道:“只因他在这沙漠上,比十个不聋不哑不瞎的人,都要有用得多。”
辛云飞伏在车窗上,瞪大了眼睛,去瞧那老何。老何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也始终是瞪着的,茫然瞪着远方,就好像能望见一些别人看不到的美景似的。
三条岭是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这里可望见那无边的大沙漠。小镇上只有三、五户人家,在刺人的风沙中,度着艰辛的岁月,他们唯一珍贵之物,就是水井。路苑杰以比买酒更贵的价钱,买了十几大羊皮袋清水。所有的东西都只能靠骆驼来驼运了,所有的马连同马车都让小于带回去了。
现在,辛云飞、路苑杰、秦水瑶,都已打扮得和任何一个普通的行商客旅没有什么两样了。老何却换成蒙古人的装束,用一条宽大的白布包在头顶上,为的并不是遮住阳光,只是遮住面目。
无穷无尽的苍穹里,群星已沉落,吹在大漠上的风声,却变成一阕最凄凉雄壮的怨曲,令人意兴黯然萧索。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上,寂静得像是只剩下辛云飞一个人似的,他每天都起得很早,这已成为习惯。他刚走出院门就看到了路苑杰。
辛云飞道:“你一夜没睡?”
路苑杰道:“我只比你起得早一点点。我也只是四处走了走,看有没有外人来过。”
辛云飞已走过来,仰视着苍穹,叹道:“这里真冷得邪气……”
路苑杰抛过来一袋酒,道:“多喝口酒吧,这样会好一点。”
辛云飞瞧着他叹了口气,道:“普天之下,又有谁能瞧得出你也会为朋友挨饿受冻?”
路苑杰沉下脸,冷冷道:“我只做我愿意做的事,别人对我如何看法,与我又有何关系?”
辛云飞笑了笑,不说话了,他知道他刚说的话已是多余;他也知道路苑杰板起脸的时候,你无论对他说什么,都难免要碰钉子。
驼队缓缓上路,在沙漠中最好是清晨赶路,虽然寒气还有点袭人,但缓缓走过一段路后就会好很多了。
阳光终于渐渐升起。初升的阳光,温柔得如婴儿的呼吸。幸好这时红日初升,骄阳之威,远不酷烈,夜间的寒气,却渐渐散了,正是一日中最舒服的时侯。辛云飞恨不得把全身都躲在驼峰后面去,他坐在骆驼上,只觉摇摇荡荡的,又像是在坐船。
只有老何,仍然跟着骆驼一步步地走着,是沙漠、是平地、是沼泽;是冷是热……对他这人彷佛毫无影响。
若是以前,辛云飞一定会忍不住要问:“你为什么不也坐在骆驼上?”
但现在他已用不着问了,他知道老何是绝不会坐在任何驴马或骆驼背上的,因为他们是朋友。
舒服只是暂时的。太阳刚出来一个时辰就热得不行了。但辛云飞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太阳。
虽然是同一个太阳,但这太阳到了沙漠上,就忽然变得又狠又毒,像是要将整个沙漠都晒得燃烧起来似的。
太阳晒得路苑杰连酒都不想喝了,只盼太阳快点躲到云层里去,可蔚兰的天空半朵云彩都没有,一望无际的沙漠看不到一颗遮阴的树木。
没有风,一丝风都没有,也没有丝毫声音,在烈日下,沙漠上所有的生命,都已进入了一种晕死状态。沙漠中也并非寸草不生,有些植物,简直不需要什么水份,也可以生长的,只是永远长不高大而已。
驼队已不能再赶路了,这样下去骆驼都会受不了的,他们全部都躲在沙丘背面,每个人都躺在刨好的坑里,贪婪着片刻阴凉。
燥热的白天终于渐渐地消退。夜越深,寒气就越重。
秦水瑶冷得在骆驼峰上不住地发抖,路苑杰才找到一个避风的地方,在沙丘后搭起了帐篷,生起了火。
火上煮了一锅热菜,他们围着火,喝着酒,嗅着那胡椒、辣椒、葱姜和牛羊肉混合的香气。
这时秦水瑶才觉得舒服多了。
但老何却还是远远坐在一边,大漠里明亮的星光照耀下,他的脸非但更冷,更丑,而且还有种奇异的神色。他看来既像很自卑,又像很倨傲;既像不敢过来享受辛云飞他们的欢乐,却又像是不屑于和他们为伍。
越在空旷的地方,越是寂静的地方,他这种神情也就越明显,现在,他坐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中,寒冷寂静的夜色里,他看来竟像是个被放逐的帝王,在默默忍受着深沉的寂寞、痛苦和屈辱!就连辛云飞,也不禁对这神秘人物的往事觉得好奇起来,却猜不透这神秘人物的心事。
但辛云飞并没有去问路苑杰。他知道路苑杰绝不会说的。
秦水瑶回到帐篷中睡觉了,老何却只是用张毯子盖着,睡在骆驼旁,仰视着天上的星光。辛云飞也不知他究竟睡了没有,只知道他宁可睡在骆驼旁,也不愿和任何人睡在一起。
夜色渐重,烤肉美酒的味道虽香,欢笑声虽然热闹,但还是冲不淡大漠夜来时的肃杀之意。
路苑杰身上盖着条毯子,坐在帐篷旁的阴影下,望着满天星群惭惭繁密,又渐渐稀落。
辛云飞走过来叹了口气,喃喃道:“这鬼地方,日子可真有些难过。”
路苑杰像是已睡着了,此刻却忽然冷冷道:“你现在已觉得难过了么?真正难过的日子,还未开始哩!”
辛云飞皱眉又道:“你既然喝了酒又不站起来走动走动,就这样坐着,不怕被冷死。”
路苑杰喝了口酒,缓缓接着道:“冷不死我的,我只有在这里坐着不动,才能瞧得清有没有外人过来,我若是四下乱走,就顾不周全了。”
辛云飞道:“我们这样赶路,他们能不能追得上来。”
路苑杰道:“蠢话,这沙漠上虽然没有路,但我们所走的方向和其它商队、驼队一样的,说不定他们已经在暗中细细地打量着我们。”
辛云飞道:“你说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动手呢?”
路苑杰沉思了一会,道:“这个……”
辛云飞默然半晌,笑道:“反正现在你也想不出来,你还是去睡一会儿的好。”
路苑杰道:“你……?”
辛云飞道:“你守过上半夜,下半夜自然要轮到我了。”
下半夜却比上半夜要冷得多。辛云飞也坐了下来,动也没有动,辛云飞也像路苑杰那样坐着一动不动,倒实在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这里阴暗,帐篷里的灯火像是距离得很遥远,没有人瞧得见他,他却可以清清楚楚的瞧见周围的事物。
黎明如约而至,大漠上沧海桑田,变幻极快,昨夜还是一片平地,今晨说不定就有沙丘如峰般耸起。
路苑杰只挥了挥手,老何就立刻使队伍停止,骆驼伏下,秦水瑶从驼峰上跃下,满脸疑惑地问道:“路大哥,是你要老何停下来的,是么?”
路苑杰道:“不错。”
秦水瑶道:“你只一挥手,他就懂你的意思了?”
路苑杰道:“嗯?”
秦水瑶道:“但你却说他又瞎又聋,他怎么能看得见?”
路苑杰淡淡一笑,道:“我自有方法让他知道我的意思。”
秦水瑶道:“你有什么见鬼的法子?为何不说出来听一听?”
路苑杰道:“你真的瞧不出?”
秦水瑶道:“我真的瞧不出。”
路苑杰转向辛云飞,道:“你呢?”
辛云飞缓缓道:“你用一颗小石子来传达你的命令,你若要队伍停下,使用石子打老何的左肩,若要队伍走,就打他的右肩。”
这里看来也是一片黄沙,和沙漠上任何一块地方都没什么两样,唯一扎眼的,只是一株树。树生长在一堆风化了的岩旁,早已枯了。
四个人都在刨坑,尽可能让坑刨得大一些,让整个人都趴到坑里去,再用衣服支起就像一个小小的帐篷。老何已将骆驼全拉入沙坑里。沙坑前,还有一堆岩石挡着对面的视线,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上,当真再也找不着比这更好的阴凉处。只有等到傍晚时分,太阳不那么毒辣了再赶路。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急骤的蹄声传了过来。在漫天飞舞的黄沙中,现出了身影。但这几匹马发狂般直奔而来,马上人整个身子都贴在马背上,像是在逃避什么可怕已极的追兵。
秦水瑶失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辛云飞面色沉重得可怕,沉声道:“此时此刻,咱们绝不能妄动,先静观待变。”
秦水瑶道:“他们好像直奔我们来了。”
辛云飞道:“只要不惹到咱们身上,咱们最好还是装做瞎子,只当没瞧见。”
一共有五匹马,却只有四个人,四个人都是中原武师的打扮,劲装佩刀,四个人身手看来都不弱。四个人满头满身都是黄沙,瞪大了眼睛,喘息着瞪着前方,脸上那种惊骇恐惧之色,真是谁也描叙不出。
突听一声狂吼,四个人一齐拔出了腰刀,疯狂般飞舞、杀砍!将一生本领,全身力气都使了出来。但他们对方却没有人。
秦水瑶忍不住道:“这些人莫非瞧见了鬼么?”
辛云飞轻叱道:“不许胡说。等搞清楚再说。”
他们的刀砍杀的竟只是空中的尘沙。他们用尽了力气,竟只是来和“虚空”搏斗,这敌人却是任何人永远也砍不到,打不倒的。四个人中已有两个倒了下去。另两个也将筋疲力竭,牛一般喘着气,但他们只要有最后一丝力气,就不肯住手,他们的刀舞得更急。
秦水瑶忽然道:“这是彭家五虎。”
辛云飞叹道:“我也看出来了,彭家的人,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秦水瑶道:“前面那个是彭家老大彭一虎,后面那个是老三彭连虎。咱们瞧瞧去。”
辛云飞一把拉住秦水瑶,道:“一个快死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秦水瑶叫了起来,道:“有什么好看的……你知道有人就快要死了,难道不去救他?”
路苑杰援缓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在沙漠上,每天都可能遇到几十个垂死的人的,你若要救人,别的事就都不必做了。”
秦水瑶吃惊道:“路大哥,你……难道见死不救?”
路苑杰冷冷道:“我们难道是为救人而来的?”
秦水瑶又叫了起来,道:“路大哥,没想到你的心这么狠?”
路苑杰道:“在这种地方,只有心狠的人,才能活下去,你快要死的时侯,也绝不会有人来救你的,只因若有人将水分给你,他自己就要渴死。”
秦水瑶生气道:“别的人我可以不管,但他们是镖师,我们镖师讲究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总是非去不可的。”
辛云飞微笑道:“要去大家一齐去,是么?”
他这话自然是向路苑杰说的,路苑杰默然半晌,像是叹了口气。
路苑杰道:“现在不能去。”
辛云飞道:“为什么?”他撇了撇嘴道:“难道这四个人也是装出来的?”
这四人自然不会是在行诈,因为这样子谁也装不出。
辛云飞这次已看准了,心里有十分的把握,只等着路苑杰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