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容易说，李主任，我们胡家姐弟还没有商量好怎么分配安置房，我没有到，你怎么让我弟弟一个人把房子选了呢？

我以为你们姐弟已经商量好了，李主任说。

李主任坐在办公桌子后面，桌上横放着一个姓名牌牌，白板上上写着“李庆国”几个黑字

胡容易估计已经说了不少时间，嘴角都起了一小撮白沫，胡容易的语速一阵快，一阵慢，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语速快的时候，嘴唇子的抖动就把嘴角的白沫震掉了，然后，在接续的快快慢慢的语速中，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白沫的积聚。

你以为我们姐弟商量好了，什么叫以为？胡容易说，没有事实证据，凭“以为”、靠假设办事，是你工作的失误！

见天招待那么多人，我哪里顾得了这么许多！现在你说怎么办？李庆国说。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干这个干了这么久，还要问我们该怎么办？胡容易不耐烦地说。

李庆国从椅子上起身，在窄小的办公室里转圈子，外面的围观人群像个发了炎的脓包皮儿，皮里面的李主任一站到门口，似乎把皮儿顶得肿了起来，人群都向外趔开去。

你们都围在这里干什么？都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李庆国朝外面挥着夹烟卷的手，驱赶他们，同时走到人行道的路牙石跟前，一只脚踏在上面，眼睛不知道往哪里看好。

叫胡容易的这个女人，从建设大道的胡建强家一路闹到拆迁办，闻德普不知道属不属于杨鼎诚所要求的汇报内容，且听听来龙去脉，给杨大队反馈的时候，总比没有话题强。

围观看热闹的人那么多，闻德普没有把握哪一个愿意讲给他听。恐怕是他好奇欲探究竟的样子引起一个人的注意，又兼这个人了解情况，且喜多嘴，乐意与人分享，遂把胡建强和胡容易姐弟的纠纷详略得当地说与闻德普听了。

胡容易的弟弟胡建强前天来签署安置房协议的时候，是单枪匹马，只身来的。胡建强在机关事务局上班，和拆迁办的李庆国挺熟，经常有机会碰面。前天胡建强来办理安置协议的时候，李庆国还有当无地随口问了一句，拆迁二百多平，不给你姐一份？

李庆国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胡建强的爸爸妈妈自从染病后，都是姐弟二人轮流到父母家里伺候，每人在家陪着护理一个月，这种伺候模式一直延续到把爸爸妈妈送下地。期间所有的花销都是均摊。在李庆国的潜意识中，两套安置房理所应当有姐姐胡容易的一份。但弟弟胡建强并没有如李庆国所想给姐姐胡容易一套。这次胡建强所在的拆迁区域，有一百多户人家，签署协议的人口有三百多人，陆陆续续，络绎不断，都是谁来谁就直接在协议上签上自己的大名就完事儿了，几乎没有人持有异议。李庆国既做思想动员又做房屋安置，累得筋疲力尽，加上在如此声势浩大的安置协议签署现场，胡容易没有现身露面，这就给李庆国一个错觉，认为姐姐胡容易无意分摊父母身后的安置遗产。安置房分配这种事儿都是家庭内部协商解决，而且拆迁区域很多安置房当闺女儿的也都没有要，李庆国认为自己没有必要操这个心，每天接待那么多人，嘴皮子都磨破了。李庆国既做思想动员又做房屋安置，累得筋疲力尽，他也懒得多事儿

闻德普听来的有关胡家姐弟的矛盾大致就是这个情况。

这时候，马路上的汽车一辆接一辆，连绵不断，原先马路没有扩建的时候，车流拥塞，扩建之后，还是老样子，除了视觉有所阔展，老状况似乎并不见改善，现在拆迁户都是一夜暴富，可能汽车新用户增多了吧。

李庆国站在街边，把前尘往事略想了一想，因为自己的不慎导致胡建强的姐姐怨气冲天，不由地焦躁起来。他走到胡容易身边说，你进屋来！

胡容易听见李庆国让她进屋说，知道事情有了转机，跟着李庆国进了办公室。她分开人群进屋的时候，闻德普被后退的人撞了一下，他打个趔趄，差点跌倒。

李庆国刚才分析了利弊，决定让胡容易在胡建强先前签署的那份协议上增加几笔，把她的大名也写上去，这样一来就会打消胡容易的怨气，至于后期他们姐弟如何调和矛盾，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了，无论如何，他们总得有一个商量好的结果。

把你的名字写上去吧，李庆国从档案柜子里翻出胡建强签的协议，推到胡容易面前说。

我要是不听说人，我还不知道胡坚强已经偷摸签好了协议！胡容易说，这我得感谢给我传话的人。

胡容易认真看完协议内容，恐怕别人认不出自己名字似的，把本来喜欢写的连笔字改成一笔一画工工整整的楷体字。签好了名字，胡容易将协议书推到李庆国跟前，说，好了。

好了就行，协议上增加一个人，你弟还不知道，你恐怕还得知会他一声，李庆国说。

胡容易说，我知会他，他签字怎么没有知会我？

李庆国说，你们这是内部矛盾，不要起争执，把事情闹出来岂不丢丑？他好像对胡家姐弟接下来因为安置房，必定还得起一番冲突很有把握。

大概李庆国的话正中胡容易的心思，胡容易没有回复他。胡容易喜忧参半，若有所思地离开安置办，在刚吹起来的迎面风里回家去了。

胡容易走路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因为终于在拆迁安置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而轻快些，抬腿落脚间似乎有些不安与迟滞。

闻德普牵着乐乐，随围观的众人散去。他发现胡容易走去的方向与自己一致，胡容易在自己前方不远的地方不快不慢地走，她的影子在白净的新路灯的光线下，一会儿长一会儿短，一会儿在前，一会儿在后。

由于刚才胡容易在安置办与那个姓李的主任的争吵，言来语去之间，他大致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一些了解，甚至产生了颇大的兴趣，他想知道娜娜的主人胡建强如何处理他所据理力争，分毫不让的安置房，被他姐姐胡容易签上了名字。

杨鼎诚为他安排这份工作比他当档案管理员轻省多了，这天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见到胡建强的闺女儿胡莹莹，他还不知道胡莹莹长的是什么样子，但一般女儿长相都随父亲，据他对胡建强的观察，他的女儿胡莹莹模样长得应该还不错。

闻德普还没有回到家，就把胡容易和胡建强姐弟的纠纷，点滴不漏，打电话都告诉杨鼎诚了。他不知道他所报告的那些七零八碎杨大队爱不爱听，反正他把所见一一如实讲给他杨大队听了。杨大队在电话里头很认真地听他讲完，末了，还夸他做得不错，继续前往胡建强家，耐心守候胡莹莹。

“好，干得不错，瞅着胡莹莹，这才是核心问题。”杨鼎诚说。

虽然看不见杨大队的面部表情，闻德普根据话音，相信他对自己的汇报应该比较满意。

隔天傍晚，闻德普照例牵着乐乐出去玩儿，三绕两绕来到胡建强的寝具店门口。

娜娜仍被系在消防栓上，一根路灯杆子就在不远处，白亮的灯光下，蟋蟀落了一地，娜娜已经见怪不怪，用爪子有一搭无一搭地拨弄着。

看见了娜娜，乐乐马上就把牵引绳拽得笔直，梗着脖子，径往娜娜所在的方向挣。

寝具店门外没有人，闻德普朝店里面探了探头，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摞起来的四件套后面看手机。闻德普第一次看见她，不知道是不是胡建强的媳妇儿吴月桂。

看手机没有耽误做生意，看见闻德普往里面张望，女人马上站起来，迎到门口，笑着说，您想买什么？

闻德普说，随便看看。

女人说，您来的正是时候，现在四件套正做活动，买一套送一个抱枕。抱枕样式、花色都很丰富，随便挑。

闻德普装模作样地翻翻这个摸摸那个。乐乐不愿意进去，坚持留在店外，把他的手挣得不断抖动。

女人又笑起来，说，我看你经常带着小狗来我家，是不是看中了我家的娜娜，想让你家的小狗跟娜娜配窝儿，到时候要一只狗宝宝？

闻德普说，你猜对了。

女人说，你等着，我把我家狗狗牵过来。

说着出去把娜娜牵了进来。乐乐如愿以偿，花样百出，不停地在店的角角落落追逐娜娜，追到这里抬腿尿一泡，追到那里，抬腿尿一泡。一会儿满店尿骚味儿弥漫。

娜娜，你别乱跑，闻德普蹲在地上说。

女人有些吃惊，说，你怎么知道俺家狗狗叫娜娜？我刚才好像没有叫它。

闻德普说，你没有叫它，有人叫它。

女人说，这店里没有，只有我们俩，有谁叫它了？

闻德普说，胡建强是你家人吗？

哦，我知道了，胡坚强是俺小孩爸爸，你认识他？

闻德普点点头。吴月桂说，娜娜得到十月份才到发情期呢。哎，你认识胡建强，我这四件套，也不分等级了，你随便拿，一律480。都是脸面前的熟人，什么挣钱不挣钱，一套送你两个抱枕。你摸摸，磨毛面料，手感太好了。

乐乐一刻不停地追逐娜娜，搞得闻德普手忙脚乱。吴月桂说，我给你牵着，你自己挑！她伸手将牵引绳从闻德普手里扯过来。

家里根本不缺四件套，甚至单位去年作为福利发的两套至今都没有拆封。但看吴月桂非卖给他不可的架势，闻德普好像没有别的选择，非买不可了。

闻德普过来的时候，就怀揣两个目的，一是看能不能看见胡莹莹，胡莹莹大概一直在卫校学习，闻德普始终而也没有见过她，二是满足他的好奇心，打听胡建强如何处理胡容易擅自签署安置房协议的事儿。上几天，这第二个目的他一直牵挂着，正苦于不好开口，吴月桂借口熟人给优惠，热情强买强卖式地推销，恰好给了他一个机会。

闻德普假装犹豫拿不定主意，迟迟疑疑踌躇之间，吴月桂说，建强的熟人朋友好多都在我这拿四件套，拿一件包你不会后悔。

吴月桂在众多的四件套中，好像很负责地选出一件，递给闻德普，说，拿着，包你用起来满意，这东西铺在身下，盖在身上，毛茸茸，软绵绵，不论冬天，还是夏天开空调，都舒服得很。闻德普接过来，手心手背感受了一下，说，好是好，就是用起来肯掉毛，洗起来费劲儿。女人说，不会的，我家的东西，特别是我向你推荐的，你放心，洗起来感觉还不错。

闻德普把四件套拎在身前，表现出还没有下定决心，随时有可能放弃的样子。吴月桂说，你是胡建强的朋友，我才这么推荐，你放心好了。

闻德普说，建强呢？

吴月桂说，别提了，被鬼缠上，日摆不开了。

闻德普说，咋回事儿？我没有听明白。

吴月桂说，你是建强的朋友，没听说吗？

闻德普说，我这多天单位事忙，也没有出来转。

吴月桂说，上次俺家不是拆迁吗？一共赔了三套房子，坚强都签过字了，他姐胡容易非得横插一杠子，到拆迁安置办把她的名字也签上去了，你说父母的遗产，哪有闺女儿的事儿！

原来胡建强在安置办的拆迁赔偿协议上签字后，以为万事大吉，在家擎等着通知选房。过了四五天，有一个邻居悄悄告诉他说安置办通知选房了，让他明天去安置办选房。胡建强说，好，明天一早去！邻居说，你还明天去？我听说你姐也在安置房上签了字！

胡建强心头火起，放下手里的家务开车奔安置办去。

安置办除了外间办公室，里面还有一间屋子。安置办因为是临时办公，租用的是私人一套常年不用的房子。

李主任，胡容易怎么也在安置协议上签了字？

李庆国正伏案忙着，抬头看了看胡建强，撂下手里的笔说，你姐胡容易也有权分房呀，那可是你们父母的房子。

李庆国从抽屉里拿出一叠安置协议，找了一气，检出胡建强签署的那份，指着签字说，不错，你姐胡容易确实签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