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四章9.(2 / 2)顾恨水首页

“不然呢?我还要写篇论文吗?”

“行吧。”

“那你喜欢谁?里面的男生。”

“都不喜欢。”

“眼光还蛮高的…没人能拨动你的心弦呀。”

她若有所思,眼睛盯着书桌看了会儿。

“嗯…《牛虻》看过没?”她忽然开口道。

“初中就翻烂了,看了十几遍呢。”

“是嘛?我就喜欢里面的男主。如果像你说的,别人拨不动我的心弦的话,那他都能在我的心弦上弹《克罗地亚狂想曲》了。”

“难得!”我把旋转椅拉到她面前,她一下子坐直身子,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你让我又高看一眼了,我也超级喜欢他。我甚至感觉我身上有一部分血肉是被这本书塑造的。毕竟我初中时正在长身体,这么说也没错。”我说。

“是嘛?我以为你没看过这本书,当时在你家的书柜里没看到。”

“已经翻烂了,我在学校还有本精装的。”

“很好看对吧!他对女主爱的好深啊,我都看哭了。”

“哈哈,我也看哭过,初中的时候不懂事。”

“真的呀?连你也看哭了?”

“我很少哭,可一哭就停不下来。”

“哎…为什么不能是个'Happy Ending'(幸福的结局)啊,看的让人难受死。”

“那你想要什么结局?”

“男主女主生一堆娃。”

“哈哈。”我被她逗笑了,“要真是这样的话我们甚至可能都看不到这本书了,文学长河里淘下的经典大多都是以悲剧收尾,因为悲痛往往比喜悦更深刻更强烈。”

“胡说。”

“爱信不信吧,等悲痛像天空中垂下的一双黑色的大手一样狠狠攫住你的时候,你就能体会到了——到时候你想喊也喊不出来,内脏也被压迫的挣扎不得,连呼吸都困难,甚至看不见光。”

“咒我呢。”她低低地伸出手捏了我的胳膊一下,像玫瑰下探出了一根尖锐的荆棘,我两脚往地上一蹬,旋转椅就拉开了距离。

那书真好呀,有机会一定要重读一遍。“假如我必须死,我会把黑暗当作新娘…”第一次接触莎士比亚也是从那本书开始的。

“这海是我的!”我想起那海中浮起的呼喊声…不能想,想着心难受,像死过一遍。

我闭上眼睛,右手搭在额头上,旋转椅渐渐停下。过了一会儿,我垂下手,睁开眼,看见顾恨水双臂撑在腿上,双手放在脸颊两边,像朵花一样看着我。

“想什么呢?”她问我。

“想好吃的。”

“饿了吗?巧克力吃不?”

“好呀。”

她从客厅抓来一小把巧克力糖果扔在桌上,发出赌桌上肆意挥洒的筹码撞击声。我吃了个带榛子碎的,她侧站在桌边慢条斯理地撕开一个白巧克力的包装纸,纤细的手指好像在编花绳。她一口塞进嘴里,发出一声“咂巴”的响声,随后张开双臂重重倒在床上,身体微微有被弹起的余波,那床铺看上去又厚又软。

我仰倒在旋转椅的靠背上,看不清她的脸,她也许在盯着天花板,也许闭着眼睛。她大张着双臂,大腿合的紧紧的,小腿在床沿自然摇曳。空气中只能听到空调轰隆隆的响声,还能闻到点巧克力的甜味。

过了会儿,我们关了房间的空调去了厨房,我在后面看她做饭。她依然一边做一边和我讲解,我依然一句话都没记住。但是我头点的很勤快,她说什么我都“嗯嗯嗯”。

在等顾恨水父亲回来的的时间里,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起先我们打开了电视,但都没什么想看的,就关上了。

“陶潜。”她挪着身子凑近我,双鬓边垂下的栗色发丝也随之舞动,我好像能感受到她脸上的温热,也许是客厅的空调吧。她的声音在空气里交织了一道道甜丝丝的经纬线,我不知道这甜味是从哪里来的,她离我太近了——难不成是口水的味道?

“怎么了?”

“我问你,就是那个女生…咳…”她音色蓦地变的浊滞,咳嗽了一声,她上次这样还是在半年前。“你想好没有?”

“嗯,在一起吧。”

“这样啊。”她缓缓仰起头,随后倒进沙发右边的角落里,落地窗的白光覆上她额头的刘海,她的姿势看上去有点像等待被写生的人体模特。

“你和喜欢的人进展怎么样了?过年表白没有?”我问道。

“没勇气表白,我太笨啦。”

“你还鼓励我多尝试尝试呢,自己怎么反倒迈不开步子。”

“没有恋爱经历啊,吃了很多亏。”

“哎——我还记得初中的时候,你抽屉的情书都塞满了哎。我要是你早乐死了…你眼光也太高了吧。要我讲啊,天是不完美的,海也是不完美的,连啤酒烤鸭都是不完美的——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东西。你我尚不完美,怎么好意思对他人太过苛刻呢?你说是吧?”

“你不懂,他们字写的太难看了,都好丑。”她双手掩面,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就盯着沙发垫上的流苏发呆。

“我喜欢字写的好看的。”她被手掌挡住的声音浊重地徐徐传到我的耳中,听不太清。她家沙发垫真的蛮漂亮的,我用手指捻着流苏玩。

“那你去全国书法协会招亲吧。”说着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时她的左手捏起拳头狠狠锤了我一下,很疼,不会锤到肝脏上了吧?不知轻重啊,我想,心里有点恼火。

“干嘛呀?”我烦躁地问道,皱眉瞥向她。

可我居然发现她好像在哭。她右手紧紧盖在眉眼上,手背瘦削的筋骨毕露,鼻翼微微翕张,那只刚刚打了我的手此时正死抓着沙发垫。她安静地瘆人,在几秒钟内没有一点动静,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我几乎是在一毫秒一毫秒地分割着时间,不知道现在是时间暂停了还是怎么样,直到她轻声抽了下鼻子,身子抖动了一下。

“你怎么了?”我被她吓了一跳,也被自己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

她又轻声抽噎了一下,身子打了个寒战,如果不是紧紧抓住沙发垫的话她的身子可能会蜷曲起来。

“呜——”她尖细的哭泣声像白棉线穿过针孔一样穿进了我的脑海里,让我头皮发麻。我赶紧俯身上前,右膝跪在沙发上,在她头顶轻声问道:

“怎么哭啦?”

她又轻声啜泣了两声,身子一抖一抖的,最后抽抽搭搭的克制住了。我不知所措,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想轻轻挪开她盖住眼睛的纤细右手,可那手像死死生了根一样纹丝不动。我也一点没敢用力,只能把手轻轻搭在沙发靠背上看着她。

等我的手离开后,她渐渐张开两根手指,从手指间的缝隙中能看见她浸湿的睫毛。她把手缓缓往下移,我看见她的眼中噙满泪水。随后她右手盖住的面部都扭曲起来——她哭了。眼眶边滴下了豆大的泪珠,我的心根本看不下去这一幕,我也从没见过她这样哭过。

“怎么了呀?”我只能用更轻柔的声音重复地问着,除了默默等待和陪伴,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好像又涌出了一些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猛地抽了几下鼻子,想抑制住下一次决堤。她的头跟着颤抖的频率上下小幅度轻轻点着,然后慢慢缓和,渐趋于静止。

“我养的花死了。”

她的声音听来如同木桨拍打着平静的湖面,啪嗒啪嗒,搅动了水下的世界。

“什么花?”我温柔地问。

“养了好多年的花。”她拉低音调带着哭腔说道,眼泪汪汪地抬眼望着我。

“我妈也许有办法,她肯定有一样的花,我让她看看。”我好想摸摸她的额头,像哄小孩一样,可是我不敢。

“她不给我。”她眨眼带下一大滴泪珠。

“她肯定给你,她最喜欢你了。”我安慰道。

“真的?”她停下啜泣,那两个字像两片飘起的羽绒服里的白色鸭绒。

“真的呀,别哭啦。”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眨眨眼对我伸出右手,我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握着她湿润的掌心把她拉起来。她坐好后又吸了两下鼻子,对着桌上的餐巾纸盒伸出了手,我才反应过来,把餐巾纸盒递给她。她擤了几下鼻子,擦了擦眼泪。在用第三张纸捂着嘴擦拭的时候,她睁着委屈巴巴的眼睛和我对视了一眼,没忍住笑了出来,还笑出了鼻涕,她又仔细擦拭干净。

看到她笑了,我的心终于放下来,紧绷的身子也慢慢放松,深深呼出了一口气。当我再吸气的时候,空气里全是她泪水和鼻涕的咸酸味,还有那甜丝丝的不知来源的味道——那股味道变得更浓烈清晰了。

哎,女孩子就是这样。我也没多想,因为刨根问底是没有意义的,充分地尊重和理解就行了,就像看见大喊大叫的男生一样,大家本质都是差不多的。

“你跟我说是什么花,我回去问我妈看看。”

她一手用纸巾捂着嘴,轻轻笑了笑。

“不用了。”

“没关系啊,我妈最会养花了。”

她笑而不语,我刚想开口,这时敲门声响起了。顾恨水反应过来,突然起身啪嗒啪嗒跑到卫生间里了,我去给她父亲开的门。

她家的饭桌有一侧靠墙,我在右边坐,顾恨水父亲落座在左,顾恨水坐在中间。虽然我不懂什么上位下位坐次之分什么的,但我大概知道顾恨水的坐次应该是最小的。顾恨水父亲用一只大手把我按在靠右的座位上,我想起身又被他按下去,只能乖乖坐好。

那晚顾恨水父亲和我聊了很多和我爸爸、还有蔡思启爸爸小时候干的事情。在河里洗澡啊,偷西瓜啊,偷木头啊什么的,但话语里听不出对那个吃不饱饭的时代的怨气,倒是诙谐幽默的叙事手法和生动的肢体语言逗的我和顾恨水连连大笑。

顾恨水父亲喝了半斤白酒,我喝了点啤酒陪他,起身压低酒杯给他敬了酒。菜很好,有我喜欢吃的烤鸭和卤菜,但我没有像猪一样吃的干干净净。我吃了一碗饭后,想着应该再加半碗或者一碗,顾恨水父亲此时却说:

“你自己吃饱就行了,适量就好。”

我最后还是添了半碗饭。

顾恨水那晚几乎没说什么话,只是笑着看着我们聊天,她那双眼睛总盯着我看,手上的筷子悬在半空,另一只手平放在桌上,像举手回答问题的小学生。我用余光瞥过一眼,吊灯的光在她的双瞳中像万花筒一样折射,缤纷又透明,让我怀疑她的泪在上面留下了一层水膜——从眼角淌不出来,用纸巾也擦不彻底。我和顾恨水对视时,她会羞涩地笑笑,但是也不躲开我的目光,只是温柔地看着我眨眨眼。

那晚顾恨水的父亲好像很高兴,临别时他重重拍了我的肩膀好几下,还嘱咐我未来好好发展什么的,还说在外面找不到意中人就回过头来“看看这丫头”,顾恨水笔直地站着,双手紧紧攥着牛仔裤的裤缝,对我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这次她没有反驳她父亲,估计是没把空气中漂浮的洋溢着酒精气味的话语当回事。

我出门时天快黑了,下了雨,顾恨水给我我拿了把黑色的小雨伞,打开后能看到伞面上有只卡通黑猫,耳朵是粉色的。顾恨水父亲还叫我把酸奶什么的拿回去,我一面推脱着一面赶紧跑到门外了。

道完别,我撑开伞走在柏油路上,追随路灯投射在水洼里的细碎光点走着,到路口撞见正在收摊的小贩的三轮车时,我突然想起了八月末从这条街上传来的卖西瓜的吆喝声。我把伞往后举,抬眼试图去找那一刻在我眼中的那个白白的平行四边形。

根本不用找,那一幢幢红黄相间的公寓中,只有一扇顶楼的窗户灯光雪亮。她的剪影凝滞了几秒后,切割着光影远远舞动起来。我也对她挥了挥手,但那只能是暗暗天色下一抹模糊的晕渲,被又甜又咸的毛刷逆时针地轻轻抚过,在时间的调色板上留下一道道指纹般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