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沟鼻,死羊眼,头顶着金钱鼠尾,两撇八字胡缀了金粉,模样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矮脚虎?”
此人阿四十年前便认得,江宁伢行的扛把子,人称矮脚虎,干的尽是折寿的勾当,江淮两地各大妓院里的娘子很多都是出自他的伢行。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矮脚虎,你有兴致,某自不会拦着,就怕弟妹她……”
沙多金点到即止,惹得周围赌客接跟着笑了起来。
作为一个贩卖人口、心狠手辣的主,矮脚虎惧内的笑话在江宁人尽皆知。
被戳中痛处,矮脚虎也不甘示弱,阴阳怪气地说:“小娃娃目中无人,金爷,你可别见色心喜,故意放水。”
笑声戛然而止,沙多金脸色涨得铁青。
龙阳之好自古有之,不过即便是在开明前卫的大炎,依然不为主流认可,矮脚虎将其公之于众,打了沙多金一个戳手不及。
“咦……”
阿四看了沙多金一眼,嫌弃地远离数步。
感受到众人异样的目光,沙多金连臊得通红,揪着矮脚虎的金钱鼠尾骂道:“矮脚虎,你他娘的再敢胡诌,信不信老子扯了你的尾巴!”
“你敢!”
矮脚虎吃痛,鹰爪朝着沙多金的裆部抓去。
沙多金后退,用力一扯矮脚虎的辫子,随即踹出一脚。
矮脚虎后背着了一脚,人如同一个西瓜滚翻在地。
“哎呦,狗日的沙多金,你他娘的还真出死手啊。”
众人见此忍俊不禁,阿四却是眉头一皱,没想到这两人竟也是练家子。
“金爷,矮脚虎,在下点了天灯,不是来看你们打情骂俏的。”
阿四揉了揉太阳穴,有些不耐地说:“在场的谁愿意赐教,让在下见识见识江宁赌行里的英雄好汉。”
打情骂俏?他们两个要是滚到一张床上了,那不叫人吐了。
赌客们不爽阿四点天灯目空无人的态度,但冲着他这份不怕死的勇气,暗自比了个大拇哥,这小子还是有点硬正的。
“江宁赌行岂能让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给看扁了。”
沙多金和矮脚虎被阿四当堂讥讽,闹得颜面尽失,对阿四怀恨在心,彼此不约而同放下成见。
“小子,今天就是玩命,金爷也奉陪到底。”
“老子在江宁混了这么多年,还能被你一个小娃娃给啄了眼?小子,你等死吧。”
沙多金和矮脚虎的话倒也激起了不少赌客的好胜之心,纷纷应赌,誓要摘了阿四的天灯。
秦虎倚着楼梯的扶手,望着楼上的情景,眼神阴晴不定,有几分笑意,也有几分冷意。
烟斗火星忽明忽暗,云雾缭绕,“好啊,闹起来好。”
秦虎招来手下人吩咐两句,随即便上了楼。
小厮们手脚十分麻利,数张长桌拼到一起,周围清出尺宽的空地。赌桌上,一边摆放着笔墨纸砚,一边展示着各式各样的赌博玩意。
“今日,小兄弟在我长生赌坊登高点天灯,我秦虎便做个公证人。规矩还是那个规矩,谁要摘天灯,便在此立约,契约签定,只论输赢,不计生死。”
秦虎吧唧抽了两口烟,不怒自威。将笔墨纸砚推到众人面钱,锐利的目光左右横扫,二楼顿时燕雀无声。
“金爷、虎爷,请吧。”
“有二爷做公证人,我沙多金自然是放心的,我签。”
沙多金向秦虎拱了拱手,拿起笔望向阿四,轻蔑道:“小子,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江宁人的腔调。甭管你的赌注多少,金爷多出一倍。”
沙多金落笔签约,矮脚虎紧随其后,捻着胡须沉声说:“金爷说得对,咱们江宁人生来便有三气。阔气,豪气和义气,今儿便让你好好见识一番。金爷多出一倍,我矮脚虎出三倍,看你有没有命拿走。”
众赌客闻言齐声交好,纷纷响应。
江宁与上京遥相呼望,不是帝都,更似帝都。生在江宁的人,活一辈子争的就是一个气顺,争个脸面便如吃饭喝汤,寻常得很。
秦虎要的就是这股气,只见他放下烟斗,招来小厮送上两盘金银玉器,淡淡地道:“在江宁,规矩大如天,脸面比命重。小兄弟来此点天灯是看得起长生赌坊,诸位爷慷慨应赌,那也是给我秦虎面子。”
“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胜者,我长生赌坊相赠金银玉器两盘,外加秦淮河畔三进宅院一座。”
二楼一片哗然,不愧是秦二爷,出手果真大手笔。光是那两盘金银玉器便是价值数万金,秦淮河畔的宅院少说也值五六万两银钱。
“秦二爷敞亮!”
阿四笑着拱了拱手,秦虎果然有些手段,笼络人心本就不易,操弄人心谋取爆利,那便是多天造化了。
这样的人如果行正道也就罢了,走歪门邪道,注定是活不长的。
长生赌坊添彩头,就连三楼那些身份地位不俗的赌客也坐不住了。
契约越签越多,动静闹得越来越大,很快便引起了一些大人物的关注。
“公子爷,长生赌坊有人登高点天灯了。”
秦淮河的听雨轩内,一个长相阴柔的男子,听着属下汇报,眼中闪过一屡寒意。
“是何许人?”
“是个生面孔的小子,来历倒是不清楚,正在查。”
“生面孔,敢在长胜赌坊点天灯,他这是要跟谁叫板呢?”
阴柔公子翘起兰花指,托着尖尖的下巴,沉思片刻,说道:“让秦虎去探那小子的底吧,只要不是上京的人,便让他折腾去。”
“那小子招摇过市,八成是个沽名钓誉之徒。凭他那点能耐,也敢学公子爷登高点天灯,可笑至极。”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本公子高调尚可,你一个抽读书的有什么资格不把人放在眼里?”
阴柔公子斜瞥了青衫儒生一眼,眉宇间露出两分杀机。
青衫儒生登时吓的满头冷汗,连忙磕头道:“公子爷教训的是,小的这就去好好调查那人底细。”
阴柔公子冷哼了一声,想到黑龙寨被人一锅端了,阴柔公子便愤懑不已。
就差一步黑龙寨便被会臣服于他,哪知眼前这个臭读书的和他的主子竟然是父亲在江宁的棋子,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次回去指不定要遭何等处罚呢。
阴柔公子自然要将这笔账算在这个臭读书的身上,他盯着青衫儒生,冷声道:“田从文,告诉你家主子,最近给本公子安分一点。黑龙寨被人扫灭,你们又不可推卸的责任,想想如何向我爹爹交代吧。”
田从文头磕着地,浑身直颤抖,即便心中委屈至极,亦不敢有任何的不恭,只怪自己没有一个好爹,不然想他一个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何必不知羞耻的向一个连之乎者也都说不清楚的贵公子摇尾乞怜呢。
“行了。那小子敢上门点天灯,秦家那几条臭鱼又怎么会放过他,让他们去探吧。”
阴柔公子对田从文的反应颇为满意,毕竟是他爹爹手下的人,他也不好过分呵责。
于是抿了一口茶,平复心情后又道:“给本公子查清楚对付淮帮的那几人的来历,敢动本公子的人,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
“小的领命。”
田从文起身,不敢多看阴柔公子一眼,小心谨慎地退下。
“慢着。”
阴柔公子忽然叫住,田从文如遭电击,身子一僵,心想:小祖宗,你到底要闹哪样。
“公子爷,有何吩咐?”田从文努力挤出谄媚的笑容。
“听说艳群芳的凌谣姑娘风华媚骨,你去大殿下,待今晚本公子办完要事前去看看传言是真是假。”阴柔公子说。
“这……”
田从文有些为难,花魁虽然出身于风尘,但从小接受专人培训,精通六艺,才学出众,身价不菲,哪是说见就能见着的。
何况凌谣姑娘更是江宁府花魁中的花魁,此次百花盛会中呼声最高的娘子。
见阴柔公子有些不悦,于是只得咬牙道:“小的遵命。”
田从文退下后,阴柔公子又招来贴身仆人吩咐道:“今晚我要与江宁的盐商见面,爹交代的事不容出乱子。你去把薛大公子请到艳群芳去,来到江宁地界,总要与他这位薛知府的贵公子通个气才是。”
“是。”
仆人离开,一名气度不凡的锦衣公子从内厢走了出来,“翟荣,你的驭下手段颇有几分叔父之风了。”
“长文兄抬举小弟了。”
阴柔公子连忙起身,给锦衣公子斟了一盏茶。
“薛安国真是一把年纪活到狗肚子身上去了,还不如他的儿子把局势看得明白。”
想到江宁府对盐市走势的不满,翟荣不禁有些怒意。
“将三叔的命案交给江宁县去办,薛安国真是不把淮帮放在眼里。周怀忠也是个废物,这种差事他也敢接,回头定要替爹敲打他一番。”
阴柔公子转脸看向一旁的锦衣公子,无奈叹道:“长文兄,你说江宁府的官怎的尽是些庸碌无能之辈。”
锦衣公子笑道:“芝麻绿豆大的官,用着不顺换了便是。薛安国打的什么算盘,你我还不清楚么,他以为官家派人下来,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殊不知这朝廷可不是官家一人说了算的。”
“我不信官家真敢撕破脸,此事定要争一争。”
阴柔公子吐出一口闷气,出兵打仗,这军备物资,招募兵马哪样不要钱,朝廷总不能让人搂完银子就过河拆桥的吧。
“翟荣,这事你我就别操心了,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
锦衣公子笑了笑,眼中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轻蔑之意。
江淮的局势如同一锅粥,连官家和枢相都理不清,这小子自负聪明。
“翟荣,点天灯的小子你真应该好好查查。”
“一个哗众取宠的小民而已,不值一查。”
锦衣公子微微摇头,饮了一口茶,说道:“钟山上杀害大老黑,释放出邪王万人往的几人中有一个少年吧,在江宁城长生赌坊点天灯的也是个少年小子,你不觉得的有些巧合嚒?”
翟荣闻言脸色大变,忙起身,转眼又坐了下来,风轻云淡地说:“此事倒也不急。长文兄,可听说过陈御风?”
“陈御风?”
锦衣公子思索片刻,转脸盯着翟荣,压低嗓音道:“你说的可是建国初期,率领整个武林襄助武帝,后又起兵反抗朝廷,被朝廷镇压身死的武林盟主陈御风?”
翟荣点点头,示意下人门外看守,随后才小声说道:“陈御风当年并未战死,而是金蝉脱壳躲了起来,暗中培植势力。家父收到消息,这位昔日的武林盟主就在江宁……”
锦衣公子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翟荣如竹筒倒豆子将此次来江宁的目的说了出来,锦衣公子听得无比震惊。
暗中联络陈御风为江淮东路,为枢相效力,说的倒是好听,实则不还是看中了陈御风手上的那股武林势力,一旦收为己用,淮帮便不会受制于人。
淮帮有钱,若再有陈御风相助,便有了与枢相对话的资格。
翟通天还真是好算计!
锦衣公子瞥了翟荣一眼,随即笑道:“要不说叔父能成为江淮的枭雄人物呢,为兄远不及也。若能得到陈御风的相助,简直如虎添翼。”
“唉……江宁虽小,却也人海茫茫,可真是难坏愚弟了。”
翟荣长叹一声,揉着有些发疼的太阳穴。
“你急也无济于事,还是先着手把盐商的事办好吧。”
锦衣公子劝道。陈御风蛰伏,淮帮能查到线索,武德司必然早已知晓。这么多年,连武德司都没找到陈御风的人,就凭淮帮这些江湖混混,不过是盲人摸象罢了。
“薛安国不退让,盐商的事便不是事。”
薛安国作为武帝旧臣,若非枢相周全,他恐怕早就被官家打成乱臣贼子抄家流放了,而今还稳居在江宁知府的位置上,实属是一件奇事了。
按理说,有活命之情在前,又有提携之恩,薛安国对枢相应以死效命。然而薛安国却像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与枢相一党鲜有来往,近乎到了划清界限的地步。
翟荣不解,朝廷上下皆知薛安国是枢相一党,他为何还要自绝门路,难不成还要倒向官家。墙头草,可没有好下场。
慢说翟荣,就连他的爹爹翟通天,淮东总督都不明白薛安国在打什么算盘。
此时,薛安国在知府衙门后堂里接见李佩奇,若是知道一个没有功名在身的小辈如此编排于他,大抵是要小惩大诫的。
薛安国将密信放到案上,抬头看向坐在堂下端着盖碗无所适从的李佩奇,问道:“栖霞山上当真没找到人?”
“大人,末将将栖霞山搜了个底朝天,除了一座空空的草庐外,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李佩奇赶紧放下盖碗,小心回话,他的前程可全系于知府大人,此次空手而归,生怕薛安国怪罪。
后台里气氛一时安静了下来,李佩奇如坐针毡,后背早已湿透,躬身道:“大人,末将无能……”
薛安国沉默半晌,开口道:“真人不露相,来去无踪也属正常,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大人明鉴。”李佩奇暗自松了一口气。
“黑龙寨如何提前得知江宁府在搜捕要犯的?”
薛安国瞥了李佩奇一眼,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又放了下来,冷冷地说:“浑水摸鱼摸到本府的头上,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幸好那群土匪被灭,否则本府真当提头去面见官家了。”
李佩奇扑通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如纸,浑身打着哆嗦。
十余个村落被屠,定林寺僧众被杀,黑龙寨做下的案子算得大炎开过立朝以来头一等大案。此罪若是算在自己的头上,便是杀次头也不为过。
李佩奇心吓得心肝直颤,他低着头,不敢面对薛安国那张脸。
薛安国的声音再次响起:“有些人自以为聪明,殊不知在玩火焚身。李将军,咱们可都是裤腰别着脑袋为朝廷当差的,凡事做事都要小心谨慎些,哪一天脑袋搬家了,哭都没地方哭去。”
李佩奇连忙磕头道:“大人教训的是,末将谨记于心。”
“我已跟石总督打好招呼,待淮帮一案了结,你可去他帐下听用。”薛安国说。
“多谢大人提携之恩,末将感激不尽。”
李佩奇低头长呼一口气,连磕三个响头,想到邪王万人往出世,必生祸端,于是投桃报李提醒道:“大人,定林寺镇压的魔头被人放了出来……”
“此事我已上奏朝廷,你无需操心。盐市不稳,私盐横流,先是出了淮帮命案,百花盛会又召开在即,恐再生出乱子。”
薛安国拍了拍李佩奇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你既然领了府兵调度之权,更该挑起担子,命案要查,治安也不能疏漏。下去吧。”
“末将领命。”李佩奇拜退。
“万人往此刻恐已到了上京城……多事之秋。”
薛安国叹了一口气,但愿有人能拦得住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