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佐轻步从蒙着帆布的机械旁走过。透过列车厢敞着的门缝，他看见黄灰色调的景物飞逝着过去，卷进带着煤烟味道的空气。

地板在摇晃，连带他肩上的火铳与枪带碰得作响。他默默想着先前的话，过去和未来在他的脑海中都不甚分明。

阿德琳坐在对侧的门边，一手支着脑袋。

其余三人表面上都在睡着，他们两个自然地担负了警戒。长龙般的货列依然单调地前进，并不在意搭车的这一行人。

名义上从内城驶向外城，车外的景色却是一片接一片的荒野。零星有灰色的建筑群闪过，但高耸的烟囱都保持着缄默。倒是更远的天幕有烟气从地平升起，背景中隆隆的响声，似乎也是那一带发出的。

未曾认识伦蒂尼姆的街道，也不知道自己隶属的“总局”是个什么样子，恩佐一醒来就要与往日的环境告别。

他觉到了割裂和茫然，不光是和以前的自己。即使是新的记忆和新的生活，看来也并不是给自己预备的。

连哐啷哐啷的行车声，听着都比自己介入的生活更加真实。

-

喀嚓。

恩佐停住脚步，低头向背后的角落看去。

他从靴跟下拾起灰黄颜色的小簿子。

封面已经没有了，纸页显出廉价的脆破。轻轻翻开一页，灰尘即在阳光下抖落开来。

“3.1.1过滤器检查

·粗效：无堵塞、破损或异物附着。清洁：每周一次，压缩空气或温水冲洗。

·HEPA：无过度污染、破损或松动。更换：每500小时或污染显著时。

·活性炭：吸附能力未饱和。更换：每1000小时或污染显著时。

3.1.2参数检查

·空气流量：根据货物种类设定适宜的空气流量。（附表3-1）

·正压：根据雾气浓度调节正压。（附表3-2）

……”

他又翻一页。

“据全伦蒂尼姆警察总局（特殊行动处）、伦蒂尼姆内城警察署（特殊行动处）、全伦蒂尼姆卫生与医疗总局（对雾处理部）、全伦蒂尼姆交通运输总局（对雾处理部）于新元一〇二年联合修订，经阿尔比安大联合议会批准之《伦蒂尼姆城际货运迷雾防治标准》，紧急情况时（包括但不限于天滤枢纽告警、暂时、次永久、永久迷雾灾难、净除开展等与迷雾有关之情况。详见附页1）列车指挥权将移交给司机，同时以下措施应被立即采用：

1.随车人员领取并佩戴防护用具。

2.手动关闭外向通风系统，启用应急过滤机组。

3.读取固定空气质量检测仪表（位于驾驶台）的数值，根据附页2定义所处情况。

4.全车据情况等级向最近站点发送应急电码，组织停靠，同时鸣汽笛5声。

5.列车提速至第一应急速度。（要求过滤系统可以运行）

6.第1次鸣笛后，每隔5分钟鸣响汽笛5声，直至进站。

7.每隔5分钟读取空气质量数值，根据附页2定义所处情况，记录于行车日志。

A.如遇过滤系统故障

1.列车降速至第二应急速度；聚集随车人员于列车车头。

2.随车机械师确认能否检修。如能检修……”

恩佐接连翻过几页，每翻一次，脆弱的纸张都会发出呻吟。

“D.如遇过滤系统外机械故障

a.发动机故障

……

G.如遇武装匪徒劫车

……”

就好像预料到他这种漫不经心的读者，一页大字忽然闪过。他于是又翻了回去。

与其他页上的细密排印不同，本页被只一句话占满，所用字母大得令人触目惊心：

“X.无条件服从迷雾探员指挥。”

恩佐翻看这页纸的背面，结果是一样的字。这句话被正反印满了一页。

他琢磨了一下“迷雾探员”的意思，然后向阿德琳看去。却发现对方正看着自己。

“需要我吗。”

没等恩佐开口，她自己就过来了。恩佐于是将小册子举给她看。

水绿色的眸子眨了眨。

“哪儿捡的？”

“地上。”他指指角落。“看起来像列车运行手册。”

“那您有什么疑问吗。”阿德琳接过去翻了翻。“‘迷雾探员’就是我们。但我不喜欢这个名称，和小孩儿起的一样。”

眼下的意思有点难表达。

“好大的字。”

“是啊。好大的字。”她翻回到那一页，一下就明白了对方的心思。“迷雾所及的地方，所有法律都会让位给我们的权威。

“也正是这样，所有人都怕我们，厌恶我们。实际操作的时候，迷雾蔓延到哪里，我们就杀到哪里。”

阿德琳瞥了一眼对方的表情。

“艾伯特不是说过这点吗。”

“杀掉所有人？”

“差不多。”她又低下眼随便翻翻。“其实有这么厚厚的一份资料，规定什么样的人该留，什么样的人该杀。我们只是照章办事。

“但迷雾的破坏性太强，我们即使合法合规地处置，外人依然觉得是滥杀。所以我们只说自己是警察，从不说什么探员之类。”

“是因为病情恶化得很快吗。”恩佐问。

“多数情况下，根本就没有‘病程’一说。只要在雾气里熏个几分钟，人就几乎疯掉了。

“您只是误吸了一次，就将以前都忘掉了。”阿德琳说。“也还好只是误吸一次，您才有被援救的价值。严格地说，我们要是真长记性，现在就该戴着面具睡觉。”

“我们是在休息时被偷袭的？”

“是，而且是以谁都没想到的剂量和方式。”她点点头。“如果只是人工采集或合成的烟雾弹，熏一下顶多觉得头晕。结果他们往通风管里塞了至少一箱，浓度比天然的还要强烈。”

恩佐听着每一次的翻页声。这本泛黄的小册子几乎要散掉了。

“说回我们这群所谓‘探员’，在这种职业环境里呆久了，许多人的性格都会变化。变成一种冷血动物。淡漠生死，纵情，买醉，赌博，受贿，乃至真的以嗜杀为乐。不像警察该干的事，甚至是警察缉捕的事，他们都做。

“所以有时候，我也会反思自己的职业。”阿德琳将册子递回给他，“不过反思归反思，倒没想过退职。”

看恩佐没接话，她就接着往下说。

“福利待遇太好了，虽然成天提心吊胆的。”她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就是那种既贪财，又没有胆子的性格。得过且过，也没什么大的成绩。”

“阿德琳很喜欢美食，这就已经很好了。”

恩佐笑笑。

“也只能和美食打交道了。”

水绿色的眼睛回避了视线。

“以前有一回，伊兰刚下完任务回来，硬拉着我去什么风俗夜店。我根本融入不进去，那种环境。”

“伊兰？”

“是呀，伊兰。”

两人都向伊兰的位置看了一眼，阿德琳先回过头来。

“有点儿冒犯。但我想到的也只有这件事，没接触过更恶劣的。”

“也还好。”

恩佐只是笑笑。

“的确还好。去夜店真的是一种‘惯常’的活动，至少在我们这儿是。”她的脸微微红了。“内城有名的夜店就那么几家，有时候都能从里面见着小队开会。”

“‘开会’？”

“比较形象。但的确是伊兰干得出来的事。”

“她在夜店里——”

“点牛郎，”阿德琳立刻接上，同时压小了声音，“一掷千金，同时点好几个来玩儿。”

“噢。”

恩佐没想到话题能从这里展开，他本想再围绕小册子问问；可阿德琳有点儿收不回去，也顾不上警戒周围了。

“伊兰很漂亮，您应该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