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李向西转到了体育场,他想去打一会儿篮球。他的打球兴趣是在黄原师范学校时培养起来的。刚上师范时,向西并不会打篮球,为了强身健体,也开始练习着玩。他喜欢在中午时分,一个人去玩,他睡不着觉,躺在床上更为煎熬难受,还会影响同学们午休,所以就常常一个人拿着篮球,在大太阳底下,乱扔一气。他希望白天加大运动量,晚上可以睡得好一些。渐渐地,熟能生巧,有了一点技术,开始学着跟同学们打半场,也学会了配合、传球和送球,体会到了集体运动的快乐,愈发对篮球着迷起来。晚饭后,他也会和其他同学一起去打篮球。那时的操场还没有硬化,都是土操场,坑坑洼洼,篮板也是木制的,有的篮筐常常耷拉下来,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同学们的打球热情。他们常常打半场,一般是三对三或四对四。向西那时已经开始蹿个子了,由刚入学的小个子,一下子蹿到一米七五左右。他的中远距离投篮手感挺好,不论是正面三分、侧面打板还是没有参照物的零角度,只要没人干扰,一出手就可干净利落地进球。由于身高和臂长优势,他在篮下的功夫也还拿得出手,可以通过各种勾手、背投或者补篮等多种手段得分,在抓篮板方面也毫不含糊,与同学对抗并不吃亏。临近毕业时,随着身体日趋强壮,向西的篮球技术已经相当不错了。其时,向西对篮球的迷恋可谓癫狂,他每天都会在篮球场泡一两个小时。打篮球带来的身体快感似乎冲淡了他的单相思导致的无尽苦闷,也在一定程度上缓减了失眠症。
向西那个时候还喜欢看篮球赛,学校只要有比赛,不管是哪个年级的,他都会站在篮球场边上看得不亦乐乎。整个黄原师范的三个年级十八个班的篮球好手,他基本都能叫起他们的名字来,甚至熟悉他们的打法和强项。那时,黄原每年国庆节前后都组织各个单位之间的篮球赛,黄原师范因为有体育专业的老师,阵容强大,每年都是冠军争夺者。向西的体育老师高大勇长得人高马大,一米八六左右的样子,貌似有点臃肿,但在球场上却灵活敏捷,做出很多高难度的优雅动作,当时的比赛场面直到现在都让向西记忆犹新。他对高老师印象最深的是在临近毕业时的一次球赛,那次赛事层次高,好像是整个黄原地区的职工篮球赛,是教育系统和党政系统的冠亚军争夺赛。比赛是在晚上,是在黄原唯一的灯光球场进行的,黄原师范的两位体育教师都是主力队员,高老师主打中锋。球场飘荡的音乐是韦唯和刘欢演唱的《亚洲雄风》,歌声激荡澎湃,球场气氛热烈,比赛激烈火爆。高老师那次把中锋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有好几次是在罚球线附近拿上后卫喂的球,背挤着对手运球,顶开空间,然后猛然转身,后仰跳投,球空心入网。还有一个回合,是黄原师范另一位姓胡的体育老师,在左侧运球被拦之后,他把球传给顶着对手背对着篮板的高老师,然后无球跑动摆脱对手,而高老师又乘势把球传给他,他滑到篮板右侧,背对篮筐,勾手上篮,篮球擦板应声入网。二人在狭小空间的精巧配合,赢得了全场观众雷鸣般的掌声。那是向西第一次感受到中锋的组织进攻的作用,那个画面也一直让他回味无穷。
临近毕业时,要填写各种表格,向西在特长一栏里特意写了篮球和象棋。他当时已经把打篮球设想为自己教书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了,但向西从未想到,自己会被分配到一个荒凉贫瘠的高山上的学校里,没有篮球架,没有球可打。体育场里没有什么人,只有一个人在篮架下扔篮球。李向西走过去,放下包,简单地活动了一下,也一块扔了起来。好长时间不打球了,向西手感不好,投了好几个球都进不了。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好像出了问题,以前看得很清楚的篮框,现在好像有些模糊。以前他的视力一直很好,记得中考体检时,他的双眼都是1.5,爱开玩笑的他问:“为什么没有1.6呢?”那位护士反应机敏,打趣地说:“1.6就可以看见鬼了!”看来这段时间在昏黄摇曳的煤油灯下看书,对他的视力还是挺有影响的,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个灯罩啊!
李向西和那位打球的乱扔了一会儿之后,又陆陆续续地等来了几个打球的,便分成两组打起半场来。因为自己手感不好,向西便利用自己的身高臂长优势,专打篮下,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做俯卧撑和仰卧起坐,身板还比较硬朗,在篮下防守和抓篮板球都不吃亏,他还利用自己以前练就的勾手、背投和补篮进了很多球,他这组也因为自己的出色发挥一直在赢球,向西总算是过了一把球瘾,一直到打不动以后,向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球场。和他一块走出体育场的那位球友,还问他:“哥们,你是哪里的?打得不错啊!”向西不愿意说自己是神仙墕的,只能含糊其辞道:“工行的!”因为出了一身臭汗,向西便找了一家公共浴池去洗澡,洗完之后,已经四点多了。他本来还想去工会的院子里,看一下有没有人在下棋,可惜太晚了,只得收拾着回家。
回到家里后,父亲和哥哥向阳从山西回来了,他们的贩羊生意就是跑到外地买一群羊回来,杀掉,再把羊肉、羊皮和羊杂碎等等拿到原南县城去卖,低买高卖赚一点差价。向阳在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做生意,十多年过去了,却从未赚到过什么钱,每次都是做着做着,本钱都光光了。今年他要贩羊,贩羊倒是一桩好生意,村里一些羊贩子,一个秋冬可赚到上万元,父亲也心动了,向阳年龄大了,需要成家,需要钱。不过,父亲又不放心向阳,就跟着他一块做,希望通过自己亲自把控,把生意做好。他们俩刚从山西吆了一群羊,过了黄河,走回来,步走了一天一夜,累得疲惫不堪,但还在收拾着杀羊呢。必须尽快把羊卖掉,把羊放在家里,费时费工也费料。院子里灯火通明,乱哄哄得一团,向西没办法继续躲在窑洞里,只得去给他们帮忙,内心深处却对这些生活琐事厌倦之极,他更想把今天买的书看一看,或者到院下面的乡村小路上走一走,马上就十五了,月亮上来了,很大很圆,夜色挺迷人的。
向阳把羊拉过来,侧按在那块大石板上,一手摁着羊头,一手执刀割羊的脖子,在旁帮忙的向西,把羊的前后腿摁住,不让其动弹。弟弟向红拿着脸盆,蹲在旁边等着接羊血。父亲在旁边打杂,嘴里不住地唠叨:“只有买的低,卖的高,才能赚钱,要慢慢讲价,不能逞二百五,人家一捧,马上就恨不得把钱给人家,做生意就像跟人家吵架似的,一下子就捧架起来了,一点脑子都不用,每次好像都跟人家较劲似的,就怕人家说你没钱呢!我这么大年龄了,跟你跑来跑去,从山西步走回来,都快累死了,不就是为了给你挣点钱嘛,你倒好,从来不爱惜钱,大手大脚,做了这么多天,就没赚到什么钱,你就好像是爱的做生意似的,我好像是爱的受罪似的!”向阳一言不发,他没有本钱,是父亲求爷爷告奶奶借了四千多元钱来当本钱的,便不敢回嘴。向西本以为他们这段时间还赚钱了,现在才知道他们只是在瞎忙乎。他清醒地知道,哥哥的二杆子性格,根本不适合做生意,他们根本不可能赚到什么钱。向西初二时,家里在山上的梯田里种了两三分西瓜,刚开始熟的少,哥哥在外面揽工没回来,父亲又忙,就由向西提着一个筐子到田家湾街道上去卖。一个筐子里可以放五六颗西瓜,那西瓜因为是山地瓜,光照好,又没有浇水,虽然结得只有三四斤大,但口感很好,纯甜纯甜的,挺好卖的,向西只是一个孩子,每次都可以拿着三四元钱回来。后来西瓜完全熟了,这时在外面揽工的向阳回来了,他一直是做生意的,又是大人了,自然是由他去卖。他挑了满满一担西瓜出去,很快就卖光了,但只拿回来两块六毛钱。向西知道那一担西瓜最起码有十七八颗,至少可以卖十元钱回来,他没有搞清楚,哥哥究竟是怎么卖的,是不是白送人的?面对家里这些烦心事,向西又一次感到很无力,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会实打实地影响自己的生活。他把自己挣的两个月工资,基本上都给家里了,可是这些并不能改变什么,就好像在擀面时撒的面粉一样,全都进到面汤里了,什么也看不着。
大家一直忙到很晚才休息,哥哥跟向西睡在同一个炕上,很快就睡着了,发出很响的呼噜声。向西这几天运动量很大,身体酸困,隐隐作疼,但还是不能顺利入眠。快八月十五了,外面月光很好,把窑洞里映射得一片光亮,他睡不着觉,便小心翼翼地穿上衣服,步到院子里看那月亮。一轮将圆未圆的金黄色的明月高悬在一碧如洗的中天里,把整个村庄都照得如白昼一般。向西坐在自家街畔上那块布满树影的长石条上,看那澄澈的天空,看那皎洁的月亮,看那对面的灰濛濛的山坡,心里却难以沉静下来。他没有办法改变家里的经济窘状,他只能改变自己的处境,但怎么改变呢,他还是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当务之急是要换到一个有电的学校去,但这个都没有办法。他还有前途吗,郝长书的现在似乎就是自己的未来。如果是这样,凭什么让同学们对自己客气呢?自己现在喜欢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都是一些不务正业的事情,篮球、象棋、小说和唱歌,这些都不能产生任何效益,也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实惠。这样一想,向西忽然觉得就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人物,和哥哥向阳本质上也没什么区别,哥哥也是出于兴趣和爱好,才来做生意的,能不能赚到钱,好像成为其次了。霍彩莉不屑于理睬自己,跟自己瞧不上哥哥,其实都是一样的。自己这种人只是一个玩家,并不务实,不适合于脚踏实地地过日子。对了,提到霍彩莉,自己应该给同学们回信了,可给同学们怎么回信呢,向他们诉说自己的孤独和寂寞、艰难和困苦吗,让他们再来同情和关心自己吗,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自己的真实处境会有所改变吗?
后来,李向西没有给任何人回信,在看了很多遍信之后,他把这些信都一点一点地撕碎,放到灶火里烧了,任其化为灰烬和青烟散去。以后,向西再未收到同学们的来信,包括宋晓梅的来信。李向西后来才意识到,跟同学们尤其是跟晓梅断绝联系,是他这一辈子犯的最愚蠢的错误之一,这样他就丧失了与晓梅再发生某种美好故事的可能性,而这可能成为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