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尚善老师听见李向西在唱歌,也过来凑热闹,开始和向西一块唱歌。在煤油灯下,他仰着头,大张着嘴,神态可掬,似乎比年轻的向西都投入。他的嗓音有些沙哑,但唱起歌来却很好听,有股苍凉悲怆的味道。一老一少一直唱到很晚,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冯老师过去后,李向西躺在炕上,好长时间都没有睡着,冯老师的苍凉沙哑的歌声仿佛一直在窑洞里回响萦绕,都压过了深沟里的哗哗哗的溪水的声音。
李向西有时也会到住在学校的老耿头那里转。老耿头每天都要到山上给村民们照看苹果,经常捡一些从树上掉下来的苹果回来。他常年穿着老棉袄,别人也看不出他怀揣许多苹果,自然不会说三道四。他自己不能吃这些水果,一吃就呕吐,有时也肚子疼得到炕上打滚,因此常常把拿回来的苹果送给向西,于是向西的抽屉里经常塞着苹果。那些苹果大都是红元帅和黄元帅,是熟透了从树上掉下来的,味道很美。还有一些苹果是青香蕉,不是特别好吃,但香味十足,放在抽屉里几颗,整个窑洞里都弥漫着香气。向西这段时间食欲旺盛,吃过饭后很快就饿了,正需要一些食物填肚子。现在苹果很贵,一斤苹果可以卖到一元钱,而郝家沟小学民办老师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二十四元钱。向西对老耿头心存感激,也常常会把自己的东西送给老耿家俩口子。他平时不抽烟,专门买了一条六毛钱一盒的红公主烟,等老耿来了给他抽,老耿头自己平时抽的烟也就是一毛钱左右的,因此他们关系一直相处得很好。老耿几乎每天从山上下来,或者从外面转回来,都会到向西办公室来坐一会儿。他慢腾腾地推开门进来,坐在椅子上,等着向西给他让烟,有时向西正在忙着或者忘记递烟时,他会自己从向西办公桌的烟盒里拿出烟来,慢慢点上,开始慢慢地品读香烟的美味。老耿抽烟的方式很特别,他不是把烟吐出来,而是把所有的烟都贪婪地吞在肚子里,一点一点地品尝。老耿这种非常节约、一点都不浪费的抽烟方式,让向西觉得很有趣: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什么人都有。
向西在晚上看书看累了,也会去老耿头那里沾点烟火气。老耿家因为没有小孩,村里有不少人常来闲聊,见向西过来,因为地下没有椅子或者凳子,就招呼向西上炕。向西当然也不见外,也不嫌老耿家的炕有很多土,不干净,就直接躺到他们的炕上,心不在焉地听那些村民们聊些乱七八糟的闲话,心里却能安静下来。有一次,他居然睡着了,那个时候,向西虽然不再像黄原师范时那么亢奋躁动,但睡觉还是一直不好,常常会莫名其妙地失眠,整夜都睡不着觉,而在老耿头的脏兮兮、黑乎乎的炕上,他竟能小憩片刻,他自己都觉得惊奇不已。
时间长了,向西便对老耿头本人也有了更深的了解。有一次,老师们在一块时说起老耿时,贺艳娥老师说道:“你别看老耿头那个赖样,他可厉害呢。他以前娶过一个媳妇,可漂亮可漂亮呢,大花眼,大脸盘,身材也可好呢,像花一样,她的名字就叫花子。不过,这种人可没好命,花子在生孩子时不顺,娃娃没保住,自己也落下了一身的病,又没好好治,后来就瘫痪了。她肚子里又没毛病,老耿出去干活,早出晚归,花子瘫痪在床,又渴又饿,度日如年,自己要求老耿把她结果了。这都是老耿各自说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家老耿就在李家山找了一位郎中,花了一块银元买了地药(砒霜),让花子吃了。吃了地药寻死,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花子在炕上折腾了几天才咽了气,可惨呢!”向西听了颇为诧异,他没想到老耿头竟会这么残忍,便道:“这样的,没想到啊,老耿挺厉害的啊,怪不得他会得那种病,也是报应啊!”多年来,老耿头一直只能吃一些干馒头和干饼子,喝点白开水,来苛延残喘地过日子,他稍微吃点瓜果疏菜等等,都会吐出来的。坐在旁边的冯尚善老师笑道:“向西说的对着呢,做人嘛,还是要善良一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别看做坏事没人管,有时真是有报应的!”
贺艳娥继续道:“花子没了以后,老耿打了很多年光棍,你想想看,谁敢跟这样的人过日子呢?”冯老师疑惑道:“那而今这个呢?换换娘的呢?”换换是老耿头的女儿,已经出嫁了,她妈没名字,就叫她妈为“换换娘的”。“换换娘的是人家赶出来的!”贺艳娥回答道,“她先是嫁给了魏半坡山的一个男人,都生了一个儿子,那个时候饿人年头,都吃不上了,快饿死了,那男人主动让她找个出路,她才带着儿子到了郝家沟,到了老光棍老耿这里。后来年头稍微好转了一些,原来的那男人又把他的孩子要回去了。换换娘的后来还在这里生了一个男孩!”向西诧异道:“还生了一个男孩?那男孩呢?”艳娥继续道:“被洪水冲走了,换换娘的也是那种瞎人,不精嘛,那小孩都六岁了,下大雨,发大水,她自己拉着小孩避雨呢,不知怎么回事,跌了一跤,小孩就被山水冲走了!也可能是你们说的那种报应,老耿命中注定没儿子!”冯老师道:“你看是不是,我说的对不对?”贺艳娥继续道:“那小孩没了,把老耿可急伤了。他把换换娘的可打惨了,杀猪似的,鬼哭狼嚎。而今的换换,是后来生的。老耿本来准备用她卖一笔钱,这里的女孩可值钱呢,不料换换跟上人家私奔了,老耿也是人财两空啊!换换娘的也可瞎可瞎呢,直到而今,老耿经常揍她呢,用擀面杖打呢!唉,可怜人嘛!冯老师说有报应呢,换到换换娘的身上就可不灵呢。她爸也可厉害呢,就是李家山的,当时也是神仙墕参加各明(ge min)的风云人物,出去后又在外面娶了媳妇,再也没有回来!”李向西觉得很震惊,问道:“她爸没管她吗?”贺彩娥道:“没有,直到死都没有回来,她妈一直呆在李家山,再也没见过她男人,换换娘的一辈子都没见过她爸!她爸还和他的兄弟有来往,却从来没管过换换娘的,任其自生自灭,可怜人嘛,也是瞎人,她身上就看不出来什么报应了,一辈子都很可怜!有一年她爸的几个儿子回老家来寻根了,才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姐姐,就过来看她,我们还以为她这下可赚点钱了,没想到人家只给了她五十块钱,少是不少,不过确实不多。”
向西听到换换娘的还有这么一个高贵血统,颇为惊讶。过了两天,他找了个机会,问她为什么不去找她父亲呢。换换娘的答道:“我不识字,也不认得路,也不知道地方,也不会坐车,不知道怎去呢!”向西又问:“你的那些伯伯去找过你爸爸没?”“去过,他们去过!”换换娘的答道。“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他们去呢?”换换娘的愤愤不平地答道:“他娘的隔壁,不带我么!”她说的那个“娘的”是用靠近黄河畔的方言说的,用拼音都很难拼出来的一个词,在当地是骂人的狠话,惹得在旁边的李向西和冯尚善老师都笑了。冯老师问道:“你不会坐车,那你去过原南城没?”“没,我寻不上。”“那你去过马家湾没?”“没!”“那你去过石家畔没?去过枣林湾没?”“去过,我走的去过!再远的地方就没去过!”向西在旁听得清清楚楚,她一辈子的生活范围就是以不足二十华里为半径划的一个圆圈。她过去以后,冯老师对着李向西感叹道:“唉,有些农村人,活得就像被圈养的牲畜一样,只不过是吃一点喝一点,苟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