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当掉首饰，加上二太太、三太太、老管家给的，和我们之前存在银行的钱，我们一共凑到了十二万大洋，张府的老宅还没有卖出，这笔钱很关键。这几天，白天夫人去拜访往日先生借给过钱的一些人，想要让他们还一些钱，谁知这些人不是不在家，就是没有钱还，结果一分钱都没有收到。收到的只有一箩筐的眼泪，每当夫人拿出欠条给那些欠债的，他们便声泪俱下地哭诉这些年的举步维艰，情到深处，有一两个更是当场哭晕了过去。无奈夫人只得作罢，于是一连浪费了数日，没有进账，更是支出了不少。因为有几家着实穷困，家徒四壁，瓶无储粟，眼看就要活不下去了，夫人于心不忍，给他们各留了几十大洋，度过眼前的困境，还让他们好好生活，暂时不要把欠钱的事情放在心上。

夫人感慨，“骐骥哥啊，你尽是给我出难题啊！”

我笑道：“夫人，你太善良了，这样是收不回来钱的。”

夫人没好气道：“你还说，先生借钱给这些贫困家庭，你肯定知道的吧？你们俩背着我做好人好事，坏人却让我来当。那几家凄凉的，把我眼泪都骗干了。不仅钱没收到，还倒贴，气煞我也。”

我说道：“夫人并没有当一个坏人啊，坏人是不会管他们死活的。夫人是好人。”

夫人叹道：“唉，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日本人来之前是这样，日本人来之后是这样，日本人走之后会好起来吗？”

“等我们赶走日本人，建立新中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说道。

“但愿吧。‘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在我有生之年，这样的局面会改变吗？”夫人道。

我默然了，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会”抑或“不会”加起来总共三个字，但每个字都重逾千斤，压得我的嘴巴、舌头连同声带一齐沉默，更可怕的是它们还压在我的心头，让我难以承受。

“希望会有所改变吧。”我自言自语，我从小的经历，让我清楚的知道，有些苦难不是侵略者造成的，而是我们的社会造成的，曾经有人和我说“小虎，老百姓就是这样苦的，习惯就好。”可是习惯了痛苦，依旧会痛苦啊！它并不会消失，而是融合在你的血肉里，不停地折磨你，直到你再也承受不住，届时你有为数不多的几条路可以走，死亡、呐喊或反抗，然而最终的结局往往是悲催的，越反抗越悲催，这就是底层百姓的磨难，出生只是为了受苦，历史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点。我这么说，因为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认为这个世道会改变，我比谁都痛苦于它的一成不变，可是我们还是要保持希望，不是吗？万一呢？万一哪天这灰暗的世道被太阳照亮了呢？希望，是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的人生至宝，是火种，毋令熄灭。

“希望，多么美好而又奢侈的词汇啊！”夫人感叹，“创造这个词汇的人绝对是受了上天的指引和授意，让人心甘情愿成为上天的奴隶，供其随意驱使。希望是一杯毒药，然而依旧无数人前仆后继、争先恐后地饮下它，我也不例外。讽刺的是我甘之如饴，因为比起中毒和被驱使，我更加恐惧没有希望的黑暗，那种永无穷尽的黑暗，哪怕看一眼便会被其吞噬，彻底沉沦，失去肉体和灵魂，成为行尸走肉。”

这天，画店的姚掌柜来信，请夫人亲自去一趟，我们到了店里，姚掌柜热情地上来迎接，道：“张夫人，你上次送来的画都卖完了，没有料想竟出奇的好卖。你还有的话我尽数收来，这是这次卖出的五百大洋，夫人且收下。”

夫人接过五百大洋，“谢谢姚掌柜，我会尽快送来。”

我们离开后，夫人道：“自从嫁给骐骥哥后，我再没有为钱财操过心，可是今日，又让我回忆起素月楼弹琴卖唱的日子，竟已恍如隔世。赚钱从来都是不易的，像我这样的无名之辈，那些画能赚到五百大洋属实撞了大运。”

刚回到家里，夫人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开始潜心作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