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闭着眼睛,不知她是昏睡着,还是清醒着。我轻轻握了她的手指尖,她一惊,下意识抽走了她的手。
“三姐,三姐,是我……”
“哦……小玲,你怎么来了?”
三姐还能说话,也没有迷糊。只是嘴张不开,言语不清。我憋着哭泣,憋得很是艰难。
我什么也不能问,什么也不能说。
三姐的小姑子来了,她端来街上买的稀饭,说要喂三姐吃一点。三姐别过头去,没有理她的小姑子。
她的小姑子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样子,是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三姐不肯吃,她就重重地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放,稀饭从碗口撒了出来。
“不吃算求,又不是老爷太太。”
小姑子嘟哝完,转身出去了。她走到医院的花台前,兴致勃勃地赏起开满花台的菊花来。观赏了一会儿,她贼头贼脑地四下张望一圈,伸手摘下一朵鲜艳的紫色雏菊,却未戴在发间,而是揣进衣兜里。
我看着,又是可恶,又是可笑。
我劝三姐喝点稀饭,三姐让我去忙自己的事。我问三姐怎么让这么不靠谱的小孩来照顾你,三姐说她的婆婆和丈夫一会要来。
在三姐的催促之下,我只好出来了。
我含着眼泪回学校了。这是我见三姐的最后一面。
大爸去世的时候,我没有能够回去参加葬礼。我问母亲见到三姐了吗?母亲说见到了,但是看样子是很不好的。三姐头上缠了厚厚的纱布,说是她婆婆用烟袋锅子砸的。头上砸了很大的窟窿,流了很多血。
大爸的丧事料理完后,三姐请求她母亲让她带着她的小女儿回村子里来生活。她只求在娘家的院墙外搭一个窝棚住,只需要把她在娘家自己名下的那几分田地划给她种就好。
三姐生了三个女儿,因为没有生儿子,被婆家百般嫌弃,常年遭到丈夫毒打不说,婆婆也百般虐待于她。几个大小姑子也是千刁万恶的。
大娘没有批准三姐的请求,还把三姐痛批了一顿:
不像话,简直不像话。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还要带着孩子回娘家来分田地的?你不要面子,我们还要面子呢。你就只顾自己,不顾你弟弟的脸面了?你弟弟少华还要在村子里抬头做人呢。还要来分田分地的,亏你想得出来,做得出来。
到头来大娘哭天抹泪地对着邻里诉说自己的苦楚。我这个姑娘啊,当年家里给她安排了孙家那样的好人家,明明她可以过上富贵闲人的日子,是她自己作死,不检点,害了自己也害了家里,如今这样了她要来分家里的田地,赖到家里来,世上有这样坑娘家的姑娘吗?
三姐带着她的幼女离开的那天,大娘又对她说:
“你有这样的命,是赖不得任何人的。我也不是铁石心肠,我已经找先生专门给你算过了,先生说你本来也有大富大贵的命,是你生生地改了自己的命运。看吧,赖谁呢?你就认命吧,不然还能咋办?忍耐吧,自己耐着吧。”
惊闻三姐去世的噩耗那天,已经是多年以后的事了。我成了家,住在县城里。
三姐的丧仪在镇上的殡仪馆里举行。是由三姐娘家人操办的。
我赶到殡仪馆的时候,三姐的遗体还没有到。三姐的遗体从省城运送回来,因为三姐就死在了省城。
为了替丈夫还赌债,三姐去省城打工,不幸遭遇车祸身亡。
三姐的婆家准备当场火化她的遗体,三姐的娘家人强行把遗体运回来了。
夜半三点钟,三姐的遗体到了镇上的殡仪馆。三姐的娘家人一起涌到遗体前悲恸。
我想近前去看看三姐,却一次次被情绪失控的家人们挤到边上,无法近前去。我只好自己找个角落哭去了,因为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三姐婆家一律没有人来参加葬礼。据说娘家人在操办三姐丧礼的时候,婆家的人聚在一起商量着给三姐夫讨年轻媳妇生儿子。
一个月后,三姐的丈夫迎娶了26岁的小媳妇。半年后,我们村子里的人看到了三姐夫和他的小媳妇在镇上买年货,小媳妇已经大肚子了。
我怀揣着无能为力的悲哀,把关于我和三姐的记忆尘封了。从此我就一心一意地捯饬自己凡俗的小日子。
如今,我已临近退休。关于三姐的一切突然又都鲜活地困扰着我的记忆,忘不了,根本忘不了。
选了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我揣着一张旧照片专程地去找三姐。那是三姐和张部长的合影,唯一一张合影。黑白的底色,俊男靓女,那些笑容和谐得让人心疼。
三姐出嫁前把照片托付给了我保管,她说她将来室要带着它一起进坟墓去的。
她说这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愿望。
三姐的坟墓在公墓上方的一个洼地里,没有墓碑,没有照片,只是一方小土堆而已。
她的周围有很多跟她一样的土坟包,比起下方公墓里那些排列整整齐齐的花岗岩墓碑来,三姐这里只是一个乱坟场。没有人管理,草木疯长,把坟堆深深地淹没住。
我无法精准地确定属于三姐的那一个土坟包,只好找块坪地,拔掉一片草,把照片烧给了三姐。
三姐的悲惨结局归根结底是因为她出生在一个父权掌控一切的家庭,她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不管是前程还是婚姻,皆由父亲来操控着,挣不脱,逃不过。任由父亲把她抛向何处,她就只能飘向何处。
三姐与张南短暂的恋情,是她短暂的一生中唯一的幸福时光。
我知道,如今除了我,不会有人到这一片荒冢之地来看她。兴许没有人来打扰,三姐才能踏实地在这里安眠吧。兴许她浮萍般无着无落的一生,只有这里才是最终的安居之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