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徒腾得一下起身,睁开了眼睛,睡意全无。
他的一双眼睛奇大,在漆黑一片的庵堂里,亮得发光。
“大牛,你怎么睡觉都一惊一乍的,吓我一跳。”
周安不满地将被褥掖了过来,以此抗议。
“嘿嘿……”
被称作大牛的学徒,摸了摸后脑,有些不好意思地傻笑着。
大牛是陈记鱼行的老人了,年纪比徐翊和周安加起来还大,又因为眼睛溜圆得像铜铃,大得好似牛眼,被大家叫做大牛。
大牛是下河村人,据说小时候家境还算不错,老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打渔人,捕过宝鱼,捉过大鼋,手底下有十几条小舢板和乌篷船,还负责给沧河县的十几家酒楼饭庄送渔获。
下河村十几个年轻力壮的渔伢子,都跟着他爹讨生活,可以说是妥妥的渔二代。
直到有一天,大牛跟着老爹进城扫货,有位摆摊的算命先生,给他算了一卦,说他这双眼是天生异象,是块学武的璞玉。
于是,大牛便踌躇满志,发誓要学武。
乡下人朴实,尤其对风水相命更是笃信不疑,老爹为了不埋没自己儿子的异象天赋,开始花钱托人写门生帖,给大牛练武铺路。
拜武馆,敬茶水,人情送往,打熬筋骨,食膳药浴,滋补丹药……
各种开销下来,大牛老爹攒了一辈子的家底,不到半年,挥霍一空。
不仅如此,还欠了长鲸帮渔栏主事李坤一百多两银子。
据说,大牛老爹临终前,瘦得形如枯槁,却还哭得像个泪人,嘴里兀自念叨着。
“老爹对不起你,没能耐继续供你练武,耽误了你这副天生根骨……”
大牛跪在一旁,号啕大哭,心里仍存着练武的念头,发誓一定要练出个人样来。
不过,欠了渔栏这么多银子,大牛还不起,只能卖身进了陈记渔行当学徒抵债。
利滚利加起来,合计要干二十二年。
直到有一天,大牛去给熙春楼送渔获时,碰巧撞见了那个算命先生。
那个算命先生正左拥右抱,一手搂着一个俏丽姑娘,喝酒唱曲,吟诗作对,好不快活,哪还有之前那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大牛这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原来这人根本不是什么算命先生,而是他娘的江湖骗子,武馆请的托!
而他,也根本没有什么天生根骨。
大牛怒火中烧,上去想讨个说法,却被熙春楼的打手们围着一顿暴揍,像条死狗样扔出门去。
自此,大牛练武的心彻底死了,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只有别人在提及练武的时候,他才会两眼放光地插上几句话,然后吹嘘自己拜入武馆时的事迹。
“大牛哥,我听说你拜入过天鹰武馆,那你一定练过武功吧,快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练武的?”
周安一脸好奇,语气里满是羡慕。
即便是李顺这个关系户,也只是学了几招渔把式而已。
而眼前和他同睡一个被窝的学徒,却是正二八经地练过武功,这怎能不让他羡慕。
看着周安这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大牛精神一振,顿时变得好为人师起来:“这里头的门道说起来可就复杂了。”
“咱大齐朝,武功有桩功、打法、练法一说,不同的武功需要进补不同的食膳,还有打熬筋骨的养法、药浴,没个几年苦修,连入门都别想……”
“这么复杂啊……”
周安长大了嘴巴,很是惊讶。
“你以为呢。”
大牛瞧见周安这傻小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双腿盘坐,继续侃侃而谈道:“据说,上品武学练成后,还能改易根骨,是真正的逆天伐命之术,这其中,根骨又分为……”
大牛越说越起劲,徐翊也在一旁静静听着。
到最后,不少学徒也没耐住性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凑起热闹来,俨然成了一场寝舍夜话。
直到三更天,巡街的更夫敲响了梆子。
大牛说得口干舌燥,困意来袭,这才安静下来。
其他学徒们也都意兴阑珊地渐渐睡去。
“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徐翊打了个哈欠,躺下后盖上了床褥。
周安翻了个身,面朝徐翊,突然问道:“阿哥,你说我们俩这辈子有机会练武吗?”
徐翊思忖着,没有回话。
如果能成为长鲸帮帮众的话,自然是有机会练武的。
不仅不用敬茶送礼,还能学到刀枪剑戟等各种十八般武艺。
甚至,每月还有免费的练武用度品发放,包括大牛口中的各种药膏,食膳。
可以说是渔家子弟最好的练武去处。
只不过长鲸帮雄踞沧澜河上百年,规矩森严,对门人弟子要求极高,绝大部分渔伢子一辈子欲投无门。
但对于徐翊而言,只等明天的丰渔节祭祀过后,不论是成为长鲸帮帮众,还是练武,一切都有机会。
想到这,他不由得心潮起伏。
“一定会有的。”
良久,徐翊目光湛湛道。
黑暗中,一直等待回音的周安,看到了一抹光亮。
那是从徐翊眸子里映射出的光彩,仿佛比屋外清朗的星光还要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