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醒了”,我听到有人在说话。
这不是我第一次体验疼痛。学打猎时跑到腿痛,学射箭拉弓时的臂痛,和现在相比根本就不算什么。
事后我才知道,我扬鞭策马时,落鞭的地方错了,惊了马导致它突然狂奔。
我记起来了。父亲以前也跟我说起过要把握好落鞭的位置很重要,申也和我提到过应该落鞭在哪里。
快马飞驰的那一刻,我全忘记了。
除了悉心地照料,家里没有人责怪我。希望申也不要受责备吧。
躺在床上,我无聊地翻起了《孙子》。
长平战以来,赵国的子弟们少有把熟读兵法当作必修课。爱读的自去读,爱问的有问必答,不读不问的,也无所谓。大家都怕熟读兵法反而养成为第二个赵括。至少,在我所知的家族里都是这样的。
这时,申悄悄地进来了。带我学骑马之前,父亲已经给他升级为养马总管,位列宾客。
“少公子受苦了!”说着,申留意到我正在读的《孙子》,于是问起我读此书的心得。
看他的神色,我知道他也并未受到父亲的责骂,便有些宽慰。
我向来不愿主动与人谈论兵书。现在申问起来,只好硬着头皮胡乱答了一番。
“天下读此书者,不知有多少。能真正读懂的可能十分之一都没??。读懂了的,能做到十分之一,那就是了不起的大将了。”申说道。
“那么你一定是能够读懂的人了”,我一下子来了兴趣。
不等他回答,我继续问道,“你一个养马人,怎么做到能读书还可以这么厉害的?”
申笑了,“说来话长。”
“我有的是时间”,我不屈不挠地追问。
就这样,我听到了一个与父亲所讲关于申的故事不同的版本。
他出生在代,那里是赵国与燕国,匈奴三交界的地方。十岁的时候他被匈奴掠去为奴,为匈奴人喂马,赶羊。十三岁总算有机会逃出匈奴,却在燕国被人诱拐卖给了乐家。因为懂得养马被乐毅赏识,后来成为这位大将军的马倌。
乐大将军待人宽容温厚,看他与自己儿子年龄相仿,又敦厚老实,便让他陪着儿子一起读书。
“是乐间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是他。”
“可是为什么后来还要继续当马夫呢?”我问。一个听乐毅大将军讲《孙子》,与乐间同学的人,无论其身份如何,都不应该再做马夫。
“世事难料啊。”无论我怎样请求,申不肯再说下去。
“那你有空给我讲讲《孙子》”,我说。
”少公子有官方老师的指点,我们私下里聊聊倒是可以,千万不可说出去,不然我这个马倌宾客也做不下去了。”
我点点头。
“少公子虽受了些外伤,身无大碍,我也就放心了。少公子和马完全熟悉起来,驰骋自如,大约要三个月时间。到那时我便告假回乡一趟,处理一点私事。”临别时申说道。
申说的是他的事,我心里想的却是自己的事。
那个时候我也刚满16岁,可以出门去远方游学了。我想与申一起出门远行。
父亲已经出征前线,宾客们也都跟随着去了。只有申在我身边陪着我练马。
我早已熟悉与马互动,也能够娴熟地驾马驰骋。申说这远远不够,要能做到马上左右躲闪,拉弓搭箭,才算勉强及格。
我觉得这简直不可能。
“我听说廉颇将军够做到在飞驰的马上拉弓射箭还能命中目标,是真的吗?”我问申。
“不要问别人能不能做到。别人能做到不代表你能做到,别人做不到也不代表你就做不到。”
这真是绝妙的回答。我只能继续苦练。
有时候我们信马由缰,天南海地北,东拉西扯。但最终,话题总会落在战争上。
“以后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将军呢?”有一次申问我。
“乐毅。”我不假思索道。
申的脸色有些异样,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16岁的生日在载歌载舞中结束了。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不可思议。前线生死搏杀,后院载歌载舞。
而那也成为我一生里最后的歌舞。
母亲最终还是同意了我和申以游学的名义远行,去他的家乡,和其他的地方。
离开邯郸的那天,我纵身上马,心潮澎湃。虽然只是一场寻常的远行,我却觉得是要去征服这个世界。
母亲泪眼婆娑,倒像是诀别。
我与申带着两个仆从晓行夜宿一个月后,据说是就要抵达申的家乡了。忽然一天夜里,我们在睡梦中被吵醒,被一群军人从客栈带了出去。看到那些军人的装束打扮和言语全然不似赵军,我满腹狐疑,想要和申商量。
可是我找不到他。
我和两个仆从被带到一个大帐里面,隐隐约约我看到了后面的“燕”字。
我一下子懵了。
燕赵正在酣战。父亲与廉颇指挥着赵军。而我身临燕营???
对,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一堂课,来自我的马夫,我引以为良师益友忘年之交的申。
就是他,把我卖给了我父亲正在与之对阵的燕军。